51 、娘親
慕遲的腳步登時定在原處, 一動未動。
有一瞬間,他恍惚覺得自己仍身處在迷藥制造的夢境之中,始終未曾清醒。
——這樣熟悉的嗓音, 從來都只會在夢裏出現。
卻遲遲地不敢轉頭看去。
因為很多很多次,即便是在夢中,轉過頭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空寂。
“公子?”司禮不解地看着身前停下腳步的慕遲, 低聲喚他。
在前方引路的秦賀聞言也轉過身來, 察覺到慕遲停在洞門處時, 忙往回跑了幾步,小心地躬身道:“太子殿下?”
慕遲的雙眸逐漸恢複了些神采, 他看向司禮和秦賀,似是在尋求二人的認同般怔怔問道:“你們聽見了嗎?”
秦賀不知何意,只得求助地看向司禮。
司禮卻明白公子的意思,當初公子成宿成宿地難以入眠,可偏偏他內力深厚, 能聽見太多太多的雜音,最終靠着禦醫開的助眠方子才能勉強得以歇息。
可後來, 方子也不管用了,公子便開始用藥性更強的迷香, 有時半夢半醒地醒來, 公子會問他“司禮,你看見了嗎”“司禮, 你聽見了嗎”, 卻又在看見他垂下去的頭顱時了然,神情越發的陰冷。
他始終記得, 攻打勝州時, 勝州城城主頑固死守, 那場血仗前夜,公子在幄帳內半夢半醒間同樣問了他這個問題,在他避開公子的視線時,公子冷靜下來,第二日生生在固若金湯的勝州城牆上,敲開了一道血口子。
眼下聽見公子這樣問,司禮環顧四周,也只看見極遠處的長廊,一名官差匆忙走過,他有些不忍地低下頭來:“公子許是一路舟車勞頓,不若先回去歇息?”
慕遲眼中的神采瞬間被一片幽沉取代,可不知為何,這一次心底卻出奇地憤怒。
他分明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可這些人卻一個個如聾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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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遲轉身,大步朝遠處聽見那抹清脆聲音的長廊走去,邊走邊啞着嗓音怒道:“為何你,你們都沒有聽見……”
聲音卻在看見長廊時戛然而止,慕遲恍惚地站在那裏。
除了一位誠惶誠恐的驿使,那裏空無一人。
仿佛剛才的聲音真的只是幻覺。
秦賀不知發生何事,只誠惶誠恐地看了一眼前方陰晴不定的男子,上前恭敬道:“太子殿下,這位是館驿前來送信件的驿使,想必今日也是來送信件的,”他說着轉頭瞪了官差一眼,“還不快跪下!”
驿使被吓得臉色煞白,噗通一聲伏跪在地:“草民叩見太子殿下!”
“草民是奉命來送信件的,草民有眼不識泰山……”
司禮一怔,像是反應過來什麽,轉頭看向官差:“你給誰送信件?”
驿使顫顫巍巍道:“金銀齋的喬宛娘……”
他的話并未說完,司禮只覺眼前紅影閃過,慕遲已飛身朝府邸的後門而去。
司禮匆忙提起十成的力氣跟上,卻在行至後門看見站在那兒的人影時已經,生生将內力收回,停下腳步:“公子可曾看清?”
慕遲靜默着,良久才啞聲道:“我看見了她的手。”
他來到後門時,只看清那只抓着車門的左手。
那只手瑩白纖細,可是,那只手的手背上卻有一道一掌長的暗紅傷疤,格外刺眼。
不該是她。
畢竟她這樣怕疼。
畢竟……她這樣嬌生慣養,怎會讓自己留疤?
平日舞鞭後,她都要塗抹上厚厚的手脂來養着。
哪怕是被燙出小小的紅痕,都要生好一通氣。
若真是她,她定很疼吧。
喬绾今日一早本打算陪無咎去書院參觀一番的,畢竟還有近半個月,無咎便要入學堂跟學了。
加上聞母得知喬绾和聞敘白二人面親很是順利,心中高興,催着說可以相處着熟識一下,但先将生辰帖換了豈不是更好。
喬绾并無異議,聞敘白亦然,索性也将更換生辰帖的日子定在了今日。
喬绾帶着無咎去到月見書院門口時,聞敘白已在那裏等着了,唇角噙着溫和的笑,手中拿着一個檀色木盒,仍一襲幹淨的白衣,卻不再是帶補丁的那身,看得出特地換的新衣,雖不是上好的料子,卻被他穿出了滿身風雅。
二人打過招呼,喬绾剛要随之進入書院,未曾想知州府的捕快駕馬前來,說上郡杏花村有書信給她,要她親自去知州府邸去取。
喬绾心中又是驚喜又是為難。
她知杏花村是張伯的故鄉,以往張伯為免麻煩鄉鄰,若非找到了小孫女,便不用鄉鄰回信,而今回信,大抵是有了孫女的下落了。
可無咎和聞敘白仍在一旁等着她。
也是在此時,聞敘白體貼地開口:“喬姑娘去州府取書信吧,我今日得閑,便先帶無咎參觀書院,若喬姑娘仍未歸來,再将無咎送回金銀齋。”
喬绾心中感動,雇了輛馬車便要随捕快離開,卻在離去時又想到什麽,自袖中将生辰帖拿出,飛快地塞給聞敘白,又将他手中的木盒拿了過來,扭頭便上了馬車,推開窗子對聞敘白晃了晃手中的木盒,揚眉一笑:“我先留着了。”
聞敘白怔了片刻,同樣笑了一聲道:“喬姑娘,路上小心。”
直到到了州府,喬绾本想快些将書信拿回去給張伯,卻未曾想到今日的州府上上下下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接待貴客的模樣。
喬绾由捕快帶着自後門安靜地進了府邸,後者不時囑咐她小心一些。
喬绾皺着眉,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莫名的不安,只覺像是有什麽事發生。
最終在走到一處長廊前,捕快要她暫且等候片刻時,喬绾忍不住問道:“今日府中有貴客前來?”
捕快也知曉喬绾和知州夫人親近,小聲道:“大齊的太子殿下途經九原,這幾日在州府落腳歇息。”
說完他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喬绾想到前段時日知州夫人所說的“有貴客暫留”,卻未曾想竟是大齊的太子。
心底倒是松了一口氣。
即便她曾坐上過大齊的喜駕,但李慕玄到底是不識她的。
轉念喬绾又忍不住想到了曾經做過的那個夢。
夢中李慕玄和慕遲是雙生子,二人生得也極為相像,只是李慕玄的五官更為硬朗,不若慕遲精致,且多了幾絲戾氣。
不知現實是否也是如此。
喬绾正胡思亂想着,驿使正趕了過來,手中拿着一封書信,邊跑邊小聲道:“喬姑娘,您的信件。”
喬绾看見信封上寫的“上郡”二字,不覺驚喜地問:“當真是杏花村的回信?”
驿使剛要應下,目光卻忍不住看向前方。
喬绾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便看見了遠處的後院門口,衆人衆星捧月般簇擁的男子。
他披着姜紅金絲錦裘,穿着雪白的袍服及金色的腰封,發冠下也墜着一根金白的發帶随風而動。
離得太遠喬绾看得并不清楚,只瞧見了熟悉的輪廓,卻讓她的心口高高提起。
不斷地勸自己,那是大齊的太子,是李慕玄,不過和慕遲是雙生子罷了,可在那一行人停下腳步時,喬绾還是立刻拿過驿使手中的書信,轉頭朝後門疾步走去。
馬夫仍等在外面,喬绾扔給他一塊銀子催着他快些離開這裏。
卻在鑽進馬車時腳步趔趄了下,勉強扶住車門才穩住身形。
她坐立難安地坐在車內,手中緊攥着書信,下刻袖中一沉,觸到聞敘白的木盒,她才勉強回過神來,将木盒自袖口拿出,安靜地看着。
那只是從未見過她的李慕玄。
而且她如今已和聞敘白換了生辰帖,只要熬過這幾日,等到大齊的兵馬離開,一切便可以恢複如常。
只要這幾日自己待在金銀齋再不出門,熬過這幾日便好。
在心中這般對自己說着,喬绾逐漸冷靜下來。
馬車停在金銀齋門口,喬绾跳下馬車走進鋪子。
“老板娘。”
“小姐。”
賬房姑娘和倚翠如常笑着同她打着招呼,喬绾勉強笑了笑便回了後院。
張伯今日去給馬匹換馬掌釘了,還未曾回來,喬绾将書信交給一位護院,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院中種了一棵青桐樹,每逢盛夏便郁郁蔥蔥,冬日便只剩枯枝,前幾日下雪的緣故,枝丫如瓊枝。
此刻,掃淨的院中散了一地碎雪。
喬绾看着那片地面,好一會兒方才走進房中。
屋內靜悄悄的,火爐中的炭火已有些頹滅。
喬绾往裏加了些炭,又拿過一旁的爐棍輕輕撥弄了下。
有火星随之飄起,在半空中寂然熄滅。
“喬、宛、娘?”嘶啞的聲音在寂靜的房中響起,語調格外溫柔,一字一頓缱绻地念着這三字,尾音微揚,帶着說不出的意味。
喬绾抓着爐棍的手驀地一滞,“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她仍僵立在原處,未曾轉身。
慕遲看着背對着自己的女子,真的是她!
他從未想到,在他最不抱希望的這一瞬間,竟然真的是她!
她果真,從不會委屈自己。
即便是在陌生的九原城,她仍住着最好的宅邸,有着體貼的丫鬟和護院,穿着豔妃色的火紅狐裘,戴着華貴的珠釵首飾,便是拿着簡陋爐棍的手腕上戴的都是上好的白潤玉珠。
依舊如此張揚恣意。
不是那具虛假冰冷的假屍,而是鮮活熱烈的……真的她。
即便未曾靠近,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洋溢着的溫熱。
她仍與三年前一般,似乎從未變過。
慕遲的喉嚨如被堵住一般,早已腐朽的心口在此刻卻不斷翻湧着憤怒與狂喜,惹得他眼眶通紅,喉嚨也升起一股鐵鏽味。
本以為只是一場幻境的她,這次甚至也未曾抱任何希望,如今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也許,她仍是幻境。
慕遲像是要确定她是真實的一般,緩步走上前去,伸手想要碰觸她的肢體。
喬绾只覺身後慕遲身上的冰寒比起三年前更甚,她回過身,看到慕遲擡起的手,心中一驚,匆忙避開。
慕遲的手僵在半空中,此刻也終于确定。
“……是真的。”他喑啞道。
因為夢中的她,不會對他避若蛇蠍。
然而下瞬,慕遲的手止不住地輕顫,咬牙切齒道:“喬绾,你還敢出現啊。”
喬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慕遲,心中微驚。
他的臉色雪白到像是完全透明的一般,只有唇與眼尾帶着些紅意,臉頰瘦削雙眸漆黑,透着薄如蟬翼的迷離美感,身上彌漫着的冷香令人嗅着忍不住眩暈。
只一眼便讓人看出,這不是李慕玄。
喬绾抿了抿唇,不知道這中間究竟發生什麽,讓慕遲成為了大齊的太子,可眼下她是半點不想承認……
想了想喬绾幹脆後退半步道:“參見太子殿下。”
她參見他?
這個驕縱蠻橫又不可一世的女人,竟然參見他?
慕遲的睫毛一頓,像是聽到笑話一般,直直盯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隔開距離的動作,胸口陣陣痛意湧來,痛得他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她左手手背上。
定了定,慕遲走上前,将她的左手托起,任她掙紮也未曾松開,直直看着那道礙眼的傷疤,良久道:“喬绾,你費盡心思地跑出陵京,就是為了将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
喬绾眉頭輕蹙,剛要作聲,院外卻傳來一陣腳步聲。
緊接着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朝這邊走來。
楚無咎不情不願地被聞敘白牽着,停在門口處。
喬绾轉過頭去,迎上聞敘白沉斂的目光,頓了下,垂頭看向楚無咎。
楚無咎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又看了看慕遲,而後揚聲道:“娘親!”
作者有話說:
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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