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迷香

雪花仍紛紛揚揚地飄着, 無聲地落在地上。

嬌俏的小娘子撐着柄紅紙傘站在雪中,鼻頭被凍得微紅,神色不見絲毫扭捏與羞赧, 眉眼張揚落落大方地說是來與他面親的。

聞敘白看着眼前的喬绾,不覺有一瞬間的怔愣,卻又很快地回過神來, 溫斂自持地笑了笑, 溫聲勸道:“喬姑娘大可不必為了令弟入學一事做到此等地步, 以終身幸福為代價,終究得不償失。”

如今書院中僅剩的幾名黎國學子, 均是因與摩蘭或大齊的男子通姻而入學。

喬绾之前送禮品無果,如今又提及與他面親,他自然認為她還是因那孩童入學的緣故。

喬绾倒不意外聞敘白會這麽想,她仔細地沉吟片刻,朝他走了兩步, 坦率地承認:“與夫子面親,确有讓無咎入學的打算。”

聞敘白輕頓, 又要寬聲勸她。

喬绾卻率先打斷了他:“卻不只是為了無咎。”

聞敘白的神色添了絲困惑。

喬绾揚眉一笑,看着聞敘白身上的白衣, 又看向他沾了少許筆墨的蒼白指尖, 目光最終落在他被那股清斂掩蓋住的昳麗眉眼上:“說實話,聞夫子, 你是我為自己挑選的郎君。”

聞敘白的瞳仁微張, 清瘦溫和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錯愕:“喬姑娘?”

“聞夫子不必訝異,”喬绾彎唇一笑, 眉眼也随之彎了下來, 方才那股恣意的驕縱少了幾分, 反而帶着嬌氣,“你看你,生得好看,眉目如畫,學識淵博卻不好為人師,衣着談吐自有文人風骨,與人為善,待人溫雅。不收受賄賂,足以證明你為人坦蕩清廉,即便不喜面親仍來到此處,且勸我不要拿終身幸福做賭,也說明夫子是擔得起責任的好郎君。”

聞敘白第一次聽見女子對自己長篇大論又直白的誇贊,素來自持的性子也有些面熱起來。

直到喬绾湊到他眼前道了聲“夫子”,聞敘白才猛地反應過來,清咳一聲耳根微紅:“實不相瞞,喬姑娘,在下并非姑娘誇贊的這般……優秀。”

“家母身體虛弱,需長久調理;且我如今困囿于九原,空有為生民請命之心,卻位卑言輕,往後定要回大齊考取一番功名,豈敢耽誤姑娘?”

“你還要去考取功名?”喬绾凝神細思了會兒,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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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敘白颔首:“待家母身子好些。”

喬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如此說來,她有錢有閑,郎君還不在身邊,成親後做生意也很是便宜,無咎還能順利入學……

聞敘白看着眼前眉眼生動地思索什麽的喬绾,不解地喚:“喬姑娘?”

喬绾回過神,反問:“夫子可有心儀的女子?”

聞敘白搖頭:“并無。”

喬绾又問:“你可會将妻子困于家中,不再抛頭露面?”

聞敘白蹙眉:“自是不會。”事實上,他希望如喬姑娘這般的女子再多些。

喬绾眉梢微揚:“若你考取功名後,可會抛棄舊人?”

聞敘白眉頭緊鎖:“不仁不義之事,在下不齒。”

喬绾笑了起來:“那聞夫子怎能算是耽誤了我?且不說聞夫子能幫無咎入學,以聞夫子的才學,說不定到時還能給我掙回個诰命夫人當當?”

“而我也能幫聞夫子照顧伯母,助聞夫子早日去考取功名,實現抱負。”

聞敘白聽着喬绾這番直截了當的話,不覺輕怔,好一會兒才垂眸輕道:“喬姑娘,在下并無閑心于兒女私情上,對姑娘也……”

“無妨,”喬绾笑盈盈道,“夫子,我也只是一介膚淺之人。”

聞敘白擡頭看向她,她穿着與上次截然不同的華服緞裙,嬌貴奢華,手指嫩如蔥尖,沒有一絲薄繭,毫不在意地暴露着手背那道長長的傷疤。

即便說自己“膚淺”,都滿是“她本就如此”的語氣,天經地義,張揚明豔。

聞敘白道:“容在下好生考慮考慮。”

喬绾颔首:“好啊。”

回到金銀齋時方才酉時三刻,卻因是冬季,天色已暗了下來。

雪仍在飄着。

倚翠去了後院,金銀齋請的幾名繡娘也都已離去,賬房姑娘剛算好賬簿,看見喬绾道:“老板娘,聞夫子退回的物件都在屏風後了。”

喬绾應了一聲,目送着賬房離去,一人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鋪子裏的炭盆将要燃盡,茍延殘喘地散着最後一絲餘熱。

喬绾也不覺得寒,只看着門外的飄雪。

恍惚中,她莫名想起曾經在陵京的日子。

這三年,并非無人對她或直接或間接地傾訴心意,只是沒想到,到頭來她還是膚淺地選了這樣的一張臉。

“小姐怎的還不回來?我得出去瞧瞧……”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去接绾姐姐!”

後院的長廊徐徐傳來兩道聲音,由遠及近,直到後門被推開,倚翠牽着無咎站在那兒。

倚翠擔憂又詫異:“小姐,您在這兒坐着做什麽,炭火都熄了。今晚咱們吃餃子,已經下鍋,就等着您了。”

無咎像團子一樣直直地沖進喬绾懷中:“绾姐姐!”

喬绾摸了摸無咎的小腦袋,站起身笑道:“那我回來的剛好。”

她說着站起身,牽着無咎和倚翠一同朝後院走去,走到長廊時,她輕松地笑了一聲。

陵京不會下這樣大的雪。

陵京也不會有這麽多真心喜歡她的人。

雪一連下了好幾日才終于放晴。

這日書院放旬假,聞敘白卻被一早叫到了知州府中,由人領着直接去了知州大人的書房。

知州秦賀正緊皺眉頭坐在書案後,不知在沉思着什麽。

聞敘白拱手行了一禮:“學生聞敘白見過大人。”

秦賀回過神來,眉頭舒展了些,笑了笑寒暄道:“敘白來了,聽聞這幾日你與姑娘面親了?”

聞敘白耳根不由熱了熱,卻未曾否認,颔首應道:“确有此事。”

秦賀鮮少理男女之事,可眼下見聞敘白竟承認下來,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見他眉眼間比起往日的沉斂果真多了些少見的春風得意:“如此,你娘倒是要放下心來了。”

秦賀又感嘆了幾句聞老在天有靈也會樂見其成,便進入正題:“以往你交由我的折子,朝廷那邊未曾批複,倒是又一批有黎國親眷的官員被革職了,更有人借此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不少忠良之臣府中的黎國門客也被逐出良多。”

聞敘白的神色恢複一貫的清斂,良久蹙眉輕嘆:“黎國正逢朝堂動蕩,不少人才外逃,本該是各國納賢求才之時,摩蘭卻因大齊之故……”說到此,他不忍再說。

秦賀也長嘆一聲,又想到什麽道:“你可還記得,當初大齊與黎國為何交惡?”

聞敘白點頭:“兩國聯姻破滅,黎國昭陽公主命格為虛,唯恐被戳穿,便讓名聲不佳的長樂公主代嫁,後長樂公主墜崖而亡,卻始終未曾見到屍首。”

“正是,”秦賀走到書案後,拿出一副卷好的畫,“大齊兵馬踏過之處,都會張貼這紙告示,尋找畫中女子,我便要來了告示的摹本……”

他邊說着,邊将告示展開,“據說大齊太子一直尋找的,便是當初代嫁的長樂公主。解鈴還須系鈴人,想必要緩解兩國矛盾,也只有找到這位長樂公主才行。”

聞敘白詫異,這長樂公主便是兩國交惡的緣由,可以說摩蘭禁止黎國子民入學入仕,也和這位長樂公主有着不小的幹系。

告示徐徐展開,秦賀拿過硯臺壓住:“便是此人。”

聞敘白探身上前,而後一怔,神色微變。

許是經過重重臨摹,畫中人的眉眼口鼻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可那女子唇角張揚恣意的笑,卻無比的熟悉。

“敘白,敘白?”秦賀喚他,“你可曾見過?”

“未曾。”聞敘白飛快地應,繼而察覺到什麽,轉身對秦賀溫斂地笑,“學生只是覺得,這長樂公主看起來,不似傳聞那般……不堪。”

秦賀嘆息着搖頭:“黎國距摩蘭甚遠,三人成虎之事太多了,”他将告示收了起來,“過幾日大齊的兵馬會途經九原,只盼別生事端才好。”

“不會的。”聞敘白輕聲寬慰,又說了些什麽,才有些魂不守舍地離開。

外面冷風吹過,聞敘白的思緒清醒良多。

那畫上的女子,和那晚對他說“面親”的喬宛娘的面容逐漸重疊。

一模一樣的笑,還有……傳聞長樂公主閨名喬绾。

喬绾,喬宛娘。

聞敘白垂眸,安靜地回了家,卻在走到家門口時,聽見裏面傳來幾聲歡笑聲。

他怔了怔,推開一道門縫看去,正望見喬绾和那名叫無咎的孩童坐在母親的床榻旁說着什麽,纏綿病榻的母親少見的眉開眼笑。

聞敘白不覺看向那女子,傳聞長樂公主驕奢淫逸、虛榮蠻橫,可是眼前這個坐在簡陋屋子中的女子,卻如一道霞光照在昏暗的房中,頭上的步搖輕輕晃動。

“聞夫子?”屋內的人發現了他,轉過頭來。

聞敘白頓了幾息,推門而進,溫和地笑了笑:“喬姑娘怎會來此?”

喬绾看了眼無咎,眨眨眼道:“今日本打算帶他上街,順道前來看看書院,剛巧想到有事要問聞夫子,便一道過來了。”

聞敘白知道她想問自己考慮的如何,若是今晨以前,他也許已有答案,可眼下……

他的目光掃過喬绾的面頰,垂下眸子,卻不經意掃到她手中拿着的物件,怔了怔:“這是?”

“街市上看到的陶埙,我瞧着喜歡便買回來了。”

她其實并不會吹奏這小東西,不過上方雕刻的紋路圖案很是精致,她又極為喜愛這類華麗的物件……

正想着,喬绾看向聞敘白,想到這人才藝雙全,索性将陶埙遞給他,笑道:“不若你吹奏一曲,也給伯母解解悶?”

聞敘白怔忡:“在下倒是會琴筝,吹埙亦不會……”

“那你往後可要學一學。”喬绾玩笑道,未曾注意到他的異樣,轉身向聞母道了別。

病體纏身的聞母,像極了母親卧于病榻的模樣,讓她不由多了幾分親近。

聞敘白送喬绾出的門,一路慢慢行着,偶爾看她一眼。

想到她極有可能是黎國的長樂公主,而長樂公主便是齊黎交惡的緣由,心思不覺複雜起來。

喬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牽着楚無咎往金銀齋的方向走,腳步一如往日般輕松。

良久,聞敘白低聲問道:“喬姑娘,在下若不應,喬姑娘待如何?”

喬绾的腳步頓了下,轉頭看向他,笑應:“許是再尋個我屬意的……”

聞敘白腳步微滞。

喬绾笑着繼續道:“或是再去個我喜歡的地方,先讓無咎好好地入學堂。”

“離開……”聞敘白靜默下來,在轉至街角處時,他的腳步停下,垂眸避開她的視線道:“喬姑娘那日所說……在下應了。”

喬绾笑看着他:“當真?”

“是,”聞敘白颔首,轉瞬複雜道,“只是……親事并不急,畢竟姑娘與在下還未曾熟識。至于無咎入學堂一事,喬姑娘還請放心。”

“我會讓無咎先入學堂跟學,雖暫無縣試之資格,可過些時日親事若成,對無咎也并無影響。”

喬绾欣然應允。

告別聞敘白後,喬绾牽着無咎繼續前行,走了好一段路才發覺楚無咎很是沉默。

她不覺低頭:“小鬼今日這麽乖?”

楚無咎并未因“小鬼”二字反抗,只是擡頭看着她:“绾姐姐,無咎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喬绾煞有介事:“你才知道啊?”

楚無咎的眼圈倏地紅了,抿唇低聲道:“绾姐姐,我一定會在學堂好好學的。”

“嗯?”

楚無咎擡頭認真地看着她:“長大了,我要當天下最好的大夫,将绾姐姐手上這道疤消掉!”

喬绾笑着看了眼手背上的傷疤,倒不介意這小鬼想得多。

她接受這道傷疤,可不代表喜歡這道疤,随意道:“你可要說話算話。”

陰山是大齊與摩蘭國的交界。

而九原城緊鄰陰山。

翻過陰山,便是摩蘭九原城的地界了。

兵馬于九原城外的平野駐紮,摩蘭國特意派人裝了數百擔炭火與米糧,送給将士們取暖用食。

數十名身着冷銀色盔甲的将士騎着高頭大馬,護着中央偌大的馬車,沿着官道朝九原城知州府的方向徐徐前行着。

司禮駕馬跟上馬車,與車窗齊平着低聲道:“公子,回金銀齋的書信已經送到知州府了。”

馬車內久久沒有聲音響起,司禮也未敢作聲,只耐心地等待着。

過了很久,馬車內才傳來一聲嘶啞疲倦的“恩”。

慕遲披着姜紅色的錦裘,手肘倦怠地支在桌幾上,指背撐着太陽穴,定定地看着錦裘被燒黑的衣角,臉頰消瘦全無血色。

眼前火爐的炭火散發着微弱的熱意與淡香。

慕遲仿佛感覺到自己的生機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好像一個耄耋老者,對一切都再提不起半分興致。

曾經支撐着他活下去的報仇,卻在真的完成時,未能曾帶給他一絲一毫的興奮。

慕遲錯開眼,目光望向炭火中燒紅的炭,馬車軋到了雪堆,不輕不重地颠簸了下。

慕遲聽着車轍行過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不覺伸手抵着車窗推出一道縫隙。

九原城剛下過一場雪,外面一片冰寒,慕遲的手指輕顫了下。

目光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穿着火紅狐裘的女子站在外面的雪地上,手中團了一個大大的雪球,嗓音清脆笑容鮮活地對他說:“慕遲,這次你可要知道躲呀!”

說完,她舉着雪球朝他砸了過來。

“啪”的一聲,慕遲松開了手,車窗重重地落了下來,蓋住了外面的寒意,也擋住了那枚雪球。

慕遲頓了頓,唇角細微地勾了起來,複又推開車窗。

外面卻只剩一片雪,不斷地後退着,空蕩蕩的,再無其他。

慕遲唇角的笑僵住,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許久将窗子阖上,帶着些憤恨地往裏扔了一包迷香。

濃郁的香氣在馬車內彌漫着,慕遲勉強感覺到肺腑一股沉悶湧來,終于有了些許困倦。

馬車一搖一晃着,軋在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慕遲閉上眼睛,任自己的思緒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再次看見了剛剛消失的女子,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站在雪地裏,而是坐在一顆極大極盛的銀杏樹下,仔細地、虔誠地刻着什麽。

她的側頸還帶着一抹豔糜的紅痕。

他走到她身後,明明想要憤怒地質問她為何要“消失”,卻在看見她一筆一劃地刻着“慕遲”時沉默下來。

等到她刻完後,他伸手便将笏板拿了過來。

她轉過身羞惱地瞪着他:“慕遲,你怎麽又來了!”

說着,她便要跑過來搶。

于是他将笏板高高地舉起,看着她吃力地抓着他胸口的衣襟,跳着想要将笏板搶過去:“慕遲,你怎麽這麽混蛋啊,我還沒刻完呢……”

他低低地笑:“你的名字與我的名字都在上面,還要刻什麽?”

她搶笏板的動作突然便安靜下去,癟癟嘴看着他:“還沒刻‘永結同心’啊。”

他沉默了許久,将笏板還給她,看着她刻完後,輕輕地補充:“還有‘白頭偕老’。”

她煩躁地睨着他,将笏板扔到他懷中:“好累,誰要和你白頭偕老!”

說完便要起身離開。

他攔住了她的去路,将她抵在冰冷的石桌前,她伸手要打他,手腕卻被他輕易地捉住,他看着她頸側的紅痕,輕輕地摩挲着她纖細皓白的手腕……

“公子,公子……”馬車外,令人煩躁的聲音響起。

慕遲凝眉睜開雙眼,車窗不知被誰支開了一條小縫,炭火也已即将燃盡,那股濃郁的香氣早已所剩無幾。

“公子,知州大人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司禮嗅着仍隐隐散出的迷香味,心中輕嘆。

慕遲的意識逐漸回籠,良久才低啞地應了一聲。

司禮聽見回音,知道公子醒了,忙打開車門。

慕遲神色蒼白地起身下了馬車。

“下官秦賀,拜見太子殿下!”秦賀攜府中下人家眷侯在府邸門口,恭謹道。

慕遲“嗯”了一聲,再未多言。

秦賀擡頭看了一眼這位短短兩年多便吞并周遭數個小國的男子,白衣紅裘也蓋不住的森冷氣息令人望而卻步,可驚豔如仙妖的眉眼卻又引人上前。

冷風吹來,慕遲不适地皺了皺眉,看向秦賀。

秦賀後背一冷,忙道:“下官已安排了房間,這便帶殿下前去。”

說完在前方引路。

慕遲面無表情地跟上前。

卻在轉過前庭與後院的洞門時,一旁傳來一聲驚喜的女聲:

“當真是杏花村的回信?”

作者有話說:

狗子:我好像聽見了老婆的聲音。

本文收藏過萬啦,淺淺地50個紅包慶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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