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心機

慕遲怔忡地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 仿佛還殘留着她手指的炙熱。

他的指尖輕輕動了下,想要抓住什麽,卻終停下了動作, 只是心底湧起一股令人膽寒的茫然。

她厭惡這段關系、厭惡他了嗎?

慕遲長睫微顫,徐徐擡眸看向喬绾灼紅的臉頰,虛弱的眉眼, 微白的臉色, 以及房中彌漫着的苦澀藥味, 心中忍不住升起陣陣自我厭棄。

他想,他不該奢求太多的, 如今能好好陪着她,看着她康健歡愉便好了。

不該奢望半年,一年,一生,來生。

“司禮說你病了。”慕遲低聲道, 他知道她沒有睡着,她睡着時的神态很平靜, 絲毫不見一份防備。

喬绾仍閉眼躺在床榻上,想到前幾日他對她一副避而遠之的模樣, 靜默片刻平靜地應了聲:“嗯。”

慕遲的喉結滾動了下, 嗓音也愈發艱澀:“可還有不适,我命人傳禦醫……”

“不用了, ”喬绾冷淡地打斷了他, “多謝殿下關心,我已經服了藥, 好多了。”

慕遲餘下的話僵在喉嚨中, 臉色近乎透明。

她喚他“殿下”。

可他寧願她喚他是一聲聲的“混蛋”、“瘋子”, 也好過這樣疏遠的“殿下”。

喬绾聽着床邊的動靜,那股幽冷仍如影随形,她抿了抿唇,微睜雙眼轉眸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視線,凝眉道:“殿下若是無事,便回去歇息吧,我也要歇着了。”

慕遲聽着她近乎淡漠的語氣,只覺自己的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渾身的力氣如被抽幹,只剩下膽怯與惶惶。

她不想要他在此處陪着他,甚至連看他都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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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好好休息。”慕遲低聲呢喃着站起身,看着她淡漠的神色,良久方才轉過身去,一步一步緩慢地朝門口而去。

喬绾聽着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房門開了又關,緩緩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頭頂的紗幔。

她明明做得很好,不會再做那些自作多情的事。

為何……可心中卻尋不到半分痛快。

未等她細思,房門突然再次被人用力撞開,門外的風灌了進來,轉瞬門卻又關上了,一道白影大步地朝她走來。

喬绾一驚,下意識地朝門口看去,卻沒等她看清,帶着寒香的冰冷肢體已經用力地将她抱住了,死死地扣入熟悉的懷抱中,沉沉的呼吸噴灑在她的後頸。

喬绾停怔片刻,下意識地用力掙紮。

可抱着她的手如銅牆鐵壁一般,恨不得将她嵌入骨血之中。

喬绾死死抿着唇,下刻驀地啓齒,幹脆用力咬在眼前人的肩頭。

慕遲任她發洩着,緊緊地擁抱着她,嗓音幹澀:“對不起。”

喬绾僵了僵,本掙紮的動作也逐漸停了下來。

“對不起,喬绾,”慕遲啞聲道,“那晚,還有……當年。”

利用,舍棄,輕鄙……

當一樁樁、一件件全都還了回來,他才知曉,他當年做了多麽混賬的事,那時的她有多傷心難過。

可是……

“喬绾,不要舍棄我,”慕遲低聲呢喃着,聲音如同哀求般響在她的耳畔,“還有百餘日,我不奢求了。”

“喬绾,我不多要了,”他小心翼翼地低聲道,“不是我的我不要……”

“你看看我。”

看看如今的他,不要趕走他。

喬绾咬着慕遲肩頭的齒尖頓住,心口的裂縫“啪”的一聲碎裂,露出了一個口子。

良久她松口,不敢置信地偏頭想要看他一眼。

慕遲卻如驚弓之鳥一般,唯恐她逃離,飛快地将她擁緊。

喬绾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嗓音低啞:“松手。”

慕遲手輕顫了下,沒有動。

喬绾聲音逐漸平靜下來:“松手。”

慕遲聽出她的嚴肅,指尖微頓,良久松了力道。

喬绾掙開他的桎梏,擡眸望向他的雙眼,眸光潋滟如含着水霧,眼尾泛着紅,卻無比的認真,以及忐忑。

喬绾凝望了他半晌,下刻陡然伸手重重地推着他:“慕遲,你混蛋。”

“當年你若是說你想跟的是喬青霓,我根本不會留任何她的人或東西在身邊。”那麽多那麽多人都喜歡喬青霓,她從來沒有争搶過,一次都沒有。

“我本該按照我想的那樣,離開陵京遠走高飛。”帶着倚翠,然而安穩地過活。

“你為何從來不說?”卻偏偏在她幻想着二人的餘生時,在雁鳴山上給了她致命一擊。

“我們本該不必有牽扯的……”

“喬绾。”慕遲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推打着,只在聽見最後一句時打斷了她,語氣倉皇。

他們不會沒有牽扯的。

他們會有牽扯,他們必然會有牽扯。

“怎樣?”喬绾用力地睜大雙眼瞪着他。

慕遲看着她通紅的眼眶,喉結微緊,他擡手輕輕蹭了蹭她的眼下,無措地呢喃:“不要哭……”

喬绾狠狠地将他的手拍掉,憤憤地抹了下眼睛:“我沒哭。”

慕遲的手背上頃刻泛起鮮紅的指印,他未曾在意,只看着她笑了起來:“嗯,你沒哭,”他說着,沉默了良久,低低道,“從未有過旁的女人……”從來他想要的,只有她。

可話說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了,只有心底瑟縮着湧出一陣自卑。

他是個怪物,自小養在地牢,他想争奪那個活在陽光下的李慕玄的一切。

可是喬绾卻如此熱烈嬌貴,他們迥然不同。

他希望,那一抹烈陽可以照進昏暗污濁的角落,照到他的身上。

可他卻又什麽都不敢告訴她,怕她會怕他、厭惡他。

喬绾看着慕遲,等着他接下去的話。

可慕遲安靜半晌,只啞聲道:“對不起,喬绾……”

旁人的驚懼與厭惡,他從不在意,可他無法接受她的任何排斥。

喬绾聽着他不準備再說下去的話,心中一陣惱怒,用力地踢着他:“那你出去!”

剛喝完藥,又發洩了一通,她也已沒了力氣,說完便背對着慕遲倒在床上。

慕遲望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小心地上前,聽見她均勻的呼吸後方才輕輕上前蜷在她身後,颀長的身軀與她嵌合着,他擡手,擁住這一抹炙熱。

喬绾身軀一緊,剛要将他的手拿開。

“你還在發熱。”慕遲低聲道,以手覆在她微熱的額頭。

冰涼的體溫帶來莫名的舒适,喬绾抿了抿唇,決定讓自己好受些,懶得再同他争辯,只是将要臨睡去時想到了什麽,強撐着微微睜眼:“後日各國來使便要離開了?”

慕遲僵滞,睫毛顫了顫方應:“嗯。”

喬绾再沒有說話。

慕遲等了很久,久到肢體僵硬,方才鼓起勇氣問道:“你可要去見他?”

可問完後方才發覺,不知何時她早已沉沉睡去,眼眶仍微微泛着紅。

慕遲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無比的認真,而後上前小心地擁着她,感受着她均勻的呼吸及炙熱的體溫,惶恐難安的心逐漸平和。

不知為何,慕遲想起當年她代嫁離京那日,他走在陵京的街市上,聽見有人喚另一人“晚晚”的聲音。

如今早已将那些多餘的人與事忘得一幹二淨,卻始終記得這個親昵的稱謂。

慕遲僵滞幾息,輕輕湊到她後首的青絲之間,虔誠地落下一個吻,生澀而親熱的一字字喚着:“绾、绾。”

語氣如情人般缱绻。

這一夜慕遲睡了這幾日的第一個好覺。

醒來時外面的天色已經泛白,喬绾仍在沉睡着,滿頭青絲鋪在他的手臂上,左腳不知何時從被子下鑽了出來,細嫩的腳腕上,那枚小痣藏在瑩白的肌膚上,旖旎萬分。

慕遲觸了觸她的臉頰,确定不熱了方才起身,将她的左腳放回被中,靜悄悄地朝外走。

司禮正侯在院外,聽見開門聲忙走上前:“公子。”

慕遲應了一聲,淡淡令道:“吩咐下去,将附近的楊樹都砍了。”

司禮大驚:“都砍了?那栽種何物?”

“将燕山皇林的青桐與榆樹移栽過來。”慕遲想到昨夜司禮說“喬绾病得很重”那番話,睨了他一眼。

司禮不覺後背一寒,遲疑了下問道:“長樂公主……無事了吧?”

慕遲收回視線:“砍楊樹的事,便交給你了。”

司禮心中哀嚎,他怎麽說也是堂堂四品護衛總管,去砍樹豈不是要被那一衆同僚笑話……

慕遲再未多說什麽,朝府邸門口走去,下瞬倏地想起昨夜喬绾提及的“明日諸國來使離齊”一事。

他不奢求,只要能在餘下的百日裏,好好地陪着她,讓她哪怕只有一絲絲喜歡自己便好。

慕遲這樣寬慰着自己。

可這夜,慕遲卻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喬绾去城門口送景闌。

景闌騎着高頭大馬,穿着一襲朱槿袍服,與她身上的紅裳交相輝映着。

景闌對她伸手,問她可願随她一同離去。

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握住了他的手,翻身上馬,二人一同朝城外馳騁……

慕遲盯着那副畫面,險些窒息。

他喘息着醒來時,夜色正濃,心底是幾欲發狂的嫉妒。

慕遲走進裏間,朝着床榻邊走去,目光定定地望着被褥下那抹纖細的身影,随着均勻的呼吸而細微起伏着。

他看了很久,轉身走了出去,在院中的石桌旁坐到天亮,直至司禮前來。

見到院中人,司禮一僵,下意識覺得自家公子又被長樂公主趕出來了,當即小心上前:“公子?”

慕遲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好一會兒道:“司禮,”他沉沉開口,“給你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司禮一聽,想到昨日聽聞自己去指揮砍樹後那些同僚幸災樂禍的嘴臉,便是倚翠姑娘都偷偷地笑了他,忙上前抱拳道:“屬下定竭盡所能。”

慕遲沉吟着,以往厭惡至極的地牢中的折磨,被灌下的每一種毒藥,那些令人作嘔的回憶,第一次覺得并不全然是壞事。

慕遲道:“去備一味毒藥。”

喬绾醒來時天色已大亮。

她身上的風疹已經完全下去了,人也輕松了許多。

今日是景闌一行人離京之日,喬绾本打算今日不去金銀齋的,可昨夜為方面比對賬目,将賬簿拿了回來,索性便再去一趟。

為防楊絮,喬绾特意戴了帷帽,未曾想剛出府邸大門,便聽見不少風言風語。

“這楊絮也就這半月多些,怎的今年便要将楊樹砍了?”

“誰知啊,不過砍了也好,聽聞去年北城的老林還因楊絮起了場大火呢……”

“這幾日先砍這四遭的,聽聞要在明年開春,将燕都城的楊木都換了。”

“……”

喬绾聽得微怔,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慕遲。

馬夫正在候着,見她未動輕喚:“喬姑娘?”

喬绾回過神,剛要上車,便見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司禮滿眼焦急飛身下馬,急匆匆地對喬绾行了一禮,悄聲道:“公主。”

“公子中毒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努力“争寵”的狗子~

這次真的正文近尾聲啦~甜甜甜還是放在番外~

(寫這章時,突然想寫個if線:剛得知真相的公主和狗子一塊重生回松竹館,公主果斷選擇将狗子讓給喬青霓,狗子的表情一定很精彩2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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