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無處躲藏
火鍋店也排隊,可是有弟弟在,陳雙不覺得排隊很枯燥。
“周末哥去陪你訓練吧。”陳雙找到一把椅子,讓四水坐下,跳水隊那幫臭小子倒是不欺負四水,“等着,哥給你拿飲料去。”
陸水點點頭,抱着自己的書包坐好,靜靜地觀察周圍的人,看着他們怎麽吃東西。校服的右袖口上,一大塊污漬,像是被人甩了半瓶墨水在身上。
等候區有免費零食和飲料,陳雙只想拿些喝的。他喜歡喝可樂,平時也是給四水拿可樂喝,現在手指還沒接觸到杯子,動作已經停下了。
一句話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擠進他的大腦,這東西高熱量高糖分,不适合運動員。陳雙想了想,手的方向變換,拿起了旁邊的蘇打水。
以後還是別喝可樂了,陳雙拿着兩瓶蘇打水往回跑,繼續守着弟弟。
半小時後才到他們,剛好是一桌犄角裏的位置。這種位置陳雙最喜歡,讓弟弟坐最裏面,自己坐對面,撩起劉海兒只有四水一個人能看見。
劉海兒又長又厚,像是一種封印,坐下後點了菜,陳雙摸出褲兜裏的棒棒糖,拆開後塞進嘴裏。“以後別老給哥買糖,哥都這麽大了,應該少吃。給你的零花錢你自己花,想買什麽就買什麽,知道嗎?”
陸水只是笑,吃火鍋明顯能讓他心情變好。他又從褲兜裏拿出一個小東西來,遞給對面,陳雙接過來,是一枚女士發卡。
“給哥買的?”陳雙正發愁沒有東西別頭發。
陸水點了點頭,做出一個撩頭發的動作。陳雙笑了笑,把劉海兒別上去,露出光滑潔白的額頭,和巨大的胎記。臉上的精致度弱于弟弟,卻更有棱角,特別野孩子。
水泱泱的眼睛卻和弟弟非常像,因為眼尾下垂,有些富于幻想的孩子氣。可是眼神比弟弟現實多了,深深地紮根在煙火人間裏,沒有弟弟那麽純白。
“哥。”陸水叫了他一聲。
“嗯,哥知道,哥最帥了。”陳雙笑得眼尾勾起來,左眼的眉梢一動,牽扯着布滿左太陽穴的青色。青色像地衣,無聲地爬滿了他的左側頭皮和左太陽穴,甚至伸出手來,伸得很長,摸着了陳雙左眼雙眼皮的尾巴。
給他的雙眼皮褶也加了一點點青色。
小時候胎記的顏色沒有這麽深,越長大越明顯,乍一看,像被人狠狠打了。
陳雙揉揉左眼,眼眶的青腫是打架打的。這時服務員端上了鴛鴦鍋,兩個即将成年的大男孩兒點了一桌子的菜,饑腸辘辘。
“你吃這邊,哥吃這一邊。”陳雙把紅油辣鍋轉到弟弟那一邊,自己一丁點兒辣都不能吃,“小心燙,千萬別再燙着……”
正說着,陳雙的手機開始震,來電人是王靈芝。
“你吃你的,哥接個電話。”陳雙當着陸水的面接起來,“媽,我吃飯呢。”
“吃什麽呢?在大學裏适應了嗎?昨天怎麽沒給媽媽打電話啊?”王靈芝抛出一連串的問題,“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大學裏忙,我給忘了。我挺适應的,現在正吃火鍋呢。”陳雙不敢和親媽說自己想退學,停頓了一下,試探着說,“帶着四水一起吃呢。”
陸水正在清湯鍋裏涮羊肉片,筷子的攪動速度越來越慢。
“哦……”王靈芝半天沒接話,“在校園裏要收收脾氣,交幾個新朋友,媽一會兒給你轉2000塊生活費,你記得收好。”
“嗯,謝謝媽。”陳雙的聲音忽然變小,特意沒敢大聲說那個“媽”字,又聊了一會兒電話才挂,來了一條新微信,是2000塊的轉賬。
陳雙把生活費收了,再擡頭,陸水正好用筷子把小碗戳過來,裏面全是涮好的牛羊肉。
“哥。”陸水小心翼翼地說,“哥……”
“沒事,哥不走,哥陪着你。”陳雙擡起屁股,摸了摸陸水的腦袋。陳雙,陸水,以前有人說他倆名字起得好,沉下去的霜就是露水,所以他倆該着是兄弟。
吃完飯,兩個人拉着手回家,連影子都是一模一樣,雙胞胎似的。晚上陳雙盯着陸水寫作業,倒不是指導弟弟,自己高考就320分,妥妥學渣,而是為了糾正陸水的做題習慣,大題不能只寫答案,還要寫過程,立體幾何要畫輔助線,腦子裏畫好了不算。
有自己看着,四水寫作業還聽話,每個步驟都寫出來,可是陳雙知道,一旦自己不看着,他就放飛自我了。
滿屋子的獎狀和獎杯,沒有一個是陳雙的,他的高中三年就是混日子,打架、收小弟、當校霸,什麽都沒學,一事無成。等到陸水把作業寫完,陳雙帶着他一起洗澡,兩個人從鏡子裏看,連身材都出自同一個雕刻師之手,把臉遮上,真分不出來了。
唯一不同的是,陳雙穿了個乳釘。
家裏的插銷都是并排,兩兄弟只穿內褲,擠在一起吹幹了頭發,一個一頭濃黑,一個一頭金黃。陸水負責鋪床,陳雙負責收拾洗手間,關燈之前,陳雙停在鏡子前面,摘乳釘。
“嘶……”他倒吸一口氣,早就不疼了,只是感覺很奇怪。被異物穿透的洞,擰轉之後能從這邊看到那邊,小小的一顆地方。
穿洞的那天,差點沒把陳雙疼死。穿孔師說打麻藥沒用,先用前端帶兩個孔的冰涼鑷子夾住乳頭,夾得沒感覺了,再把空心的手針從兩個孔中間快速穿過,再換針。
穿完一個,陳雙直接在穿刺床上疼哭,右邊那個說什麽都不穿了。十幾分鐘後倒是不疼了,但是後面半個月都不敢碰它。
金屬滑過那一顆的內部,像一只小手,隔着皮膚,從胸口裏面往外刺刺地撓。先擰下右端的金屬小球,再捏住左邊的金屬小球往左拉,它一動,一顆小肉球就跟着牽動。
摘下來之後,陳雙揉揉自己,再回房間睡覺。一蓋上被子,四水就湊過來了,從枕頭底下抓了一大把的零花錢,往陳雙的手裏塞。
“哥不缺錢,你拿好。給你零花錢是讓你花,不是讓你攢着。”陳雙知道他是吓着了,抱着他,兩個人像孕婦肚子裏的雙胞胎兒,一模一樣的姿勢面對面蜷縮着,“哥不走。”
陸水點了點頭,可眼睛卻遲遲不敢閉。
第二天,陳雙翻出自己的高三校服外套。拿出來的一剎那,他看到左袖口的圓珠筆字跡,是自己當初一道一道劃上去的,顧文寧三個字。
無數個晚自習,自己趴在課桌上,不斷将這三個字加深、加粗,導致後來洗都洗不掉。
“走吧,哥送你上學。”陳雙把校服給四水披上。
陸水拎起自己的書包,左腕口随意地一翻,翻出了這個名字,然後極其厭惡地将袖口挽上,不想看到這三個字。
送完弟弟上學,陳雙才開始往地鐵站沖,急急忙忙趕到首體大。這兩天下午都沒有課,他已經約好了兼職,一刻都不能浪費。沖到訓練場旁邊,體院的運動員們正往外走,陳雙看都不看一眼,仿佛自己是一棵放錯了地方的蔥,就不該在這裏。
沖進樓道,氣溫驟降,有教室開了空調。
陳雙去找專業課的小教室,周圍還算安靜,沒有什麽人。那些運動名人的照片仿佛都在看着他,看着一個小菜鳥急急忙忙地跑。
跑到那張照片前,陳雙停下腳步,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想看看它。
合影,其中有一張座位是空的,陳雙這次貼近了看,隐約間,能從椅背的豎條貼紙上看出三個字。
屈向北。
他想起了陶文昌的話,健将級跳高運動員,巅峰期莫名其妙退役,然後迅速消失匿跡。他身上發生了什麽?陳雙起了些好奇,但很快,他的好奇又被自己抹平。
自己好奇這個幹什麽,退學之後,自己這輩子和跳高無關,更不會和屈向北有關系。陳雙退後一步,朝着教室跑去。
中午下了一場暴雨,忽然而來,忽然下完了。
陶文昌帶着大一新生掃跑道,掃幹淨後,再把今天訓練要用的器材搬出來。大一和大二的課程不會總有交集,一上午沒見着陳雙,不知道他一會兒會不會出現。
再不訓練,這孩子真要吃處分了。陶文昌替他着急,自己是運動員,最知道什麽叫時間不等人,花期一過,再想練就晚了。
“把墊子放那邊吧。”他指揮新生,順便開始在室內館裏尋找,看看屈南中午有沒有加練。
果真,一個正在過杆的人,引起了一片叫好聲。人在杆上,身體正處于弧形狀态,身體重心到達最高點,兩條長腿向下,挺胸挺腹,帥得不要太嚣張。
是屈南,陶文昌嘆了一口氣,這逼中午又加練,不知道下午有什麽幺蛾子。等他再回頭,一個土黃色的人悄不留神地走過來了。
“來了?”陶文昌看着陳雙,“練不練?”
陳雙沒有搖頭,反而蹭着跑道的邊,朝室內館小跑過去。于是陶文昌迷惑了,南哥這是給自己徒弟灌迷魂藥了?陳雙居然主動去室內館?
室內館裏的人更多,陳雙還沒吃飯就過來了,不用他找,屈南的位置已經被人群精準定位出來,圍着看的人特別多。
牛逼,運動明星的待遇。陳雙不好意思過去,坐到旁邊的休息凳上,等着屈南一會兒幫自己逃練。
沒事幹,陳雙又翻出手機,先打開了四水的教練微信,猶豫了幾秒,轉過去1500塊。
又猶豫幾秒,再轉了400塊過去。
體育事業花錢,暑假的培訓費用還沒結清。雖然教練和自己說不着急,可是欠錢的滋味總不好受。收好手機,陳雙擡起頭繼續等待屈南,結果看着自己前男友過來了。
笑容還是以前那個帥氣的笑容,手裏拿着一瓶冰可樂,陳雙皺了皺眉,這玩意兒高熱量高糖分啊。
“又來等我了?”顧文寧先看了一眼遠處偷笑的兄弟們,才坐在陳雙旁邊,“給。”
“我等屈南。”陳雙不為所動,坐得比雕像還雕像。
“還和我鬧脾氣呢?”顧文寧胸有成竹,陳雙的性格太容易拿捏了,就算鬧別扭也鬧不了多久,“要不我現在再和你道個歉?”
“行啊。”陳雙忽然一擡頭,“你他媽跪下說,我聽着。”
顧文寧卻一笑,對于陳雙的張牙舞爪,他也太熟悉了。“你別這樣,咱們能不能好好說話,把誤會說開?我記得……咱們還沒說過分手吧?”
陳雙吹了下自己的劉海兒,拳頭又要忍不住了。
“我還記得,以前你的校服袖口上寫了我名字。”顧文寧忽然說,“你說你想我的時候就寫一遍。”
陳雙捏緊的拳頭猛地松了一下,腦袋裏回憶起來的,全是高中晚自習的景象。同學們熱熱鬧鬧商量着考哪一所大學,自己用圓珠筆反複加深袖口的字跡,再支起腦袋,萬分憧憬地說自己想考首體大。
正想着,不遠處的軟墊上傳來一陣驚呼聲。陳雙猛然驚醒,是屈南剛才跳高的墊子。
怎麽了?陳雙下意識地站起來,往那邊看。圍着的人太多了,他看不見,只好再往前走。很快,那些人散開了,像是讓出一條路來,中間就是屈南,正扶着另外一個人的肩膀,好像還是崴腳了。
“沒事,我沒事,崴了一下。”屈南正和別人說話,像不經意地一瞥,瞥到了那一頭金毛,“沒事,大家都散了吧,我讓陳雙陪我去校醫室看看就好……”
陳雙站在幾米外,看着屈南深一腳淺一腳地過來,總不能不過去幫忙,于是朝着他那邊靠近,低着頭,盡量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
人還沒接到,撲面而來的檸檬香先圍過來,氣味這種東西非常強勢,只要你還吸氣,就必須聞着。陳雙根本避不開,像頂着止汗劑的清香,一步步等待屈南靠近。
随後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氣味更明顯了,像被檸檬團團包圍,陳雙要往後躲,忽然一只手被屈南抓住,他瞪大了眼睛,要抽手往外跑,忽然肩膀上的力道加重了,屈南整個人倚在他身上。
“抱歉,我的腿有舊傷,你讓我靠一下好不好?”屈南說。
陳雙躲不開這個人,如同躲不開他的味道,想了想,還是點點頭,畢竟人家受傷了,自己不能太無情。
屈南的喉結泛着紅,鬓角被汗水浸透,脖頸上的汗珠直淌進衣領裏,像體力消耗過大,必須抓着陳雙的右手。“習慣了,運動就會受傷……咦,顧文寧你也在?”
陳雙再擡起臉,才發現身後站着的人是誰。
“你們……”屈南又往陳雙身上靠了靠,能感受到陳雙那只手在抗拒,“你們是不是在聊天啊?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對啊,你也知道打擾我們了?”顧文寧一笑而過。
“這樣啊,真對不起。”屈南也笑了,忽然轉過臉,極近距離地看陳雙,鼻尖都要和陳雙的劉海兒碰上,“你來等我,他不會生我的氣了吧?要不要我和他解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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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屈南:茶莊莊主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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