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不守男德
其實首體大的訓練場陳雙并不陌生,過去一年裏,他無數次地去過,坐在第一次看到顧文寧跳高的那張椅子上,看着那個帥氣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越杆。
雖然兩個人的關系不能公開,也沒人知道自己是專門去等他的,可是就這麽一點點的甜蜜足夠陳雙撐過許多個日夜。
現在自己再去,有些物是人非啊……陳雙看着四水的獎杯發愣,不止是高臺跳水,也有游泳比賽,它們都是弟弟的榮耀。
“哥。”陸水已經坐起來了,貼着陳雙的後背抱住他,用自己心髒的位置去找哥哥的心跳。仿佛他們真的是同一個媽媽肚子裏長大的,在羊水裏就彼此抱緊。
“別,你可別再睡了,再遲到你教練又該罵人了。”陳雙将陸水一把拎起來,不管弟弟再怎麽蹭他,都沒手軟,帶着人去洗手間。
四水愛賴床,在這一點上沒有陳雙的自覺性,他真敢睡一上午,教練沒少批評。趁着弟弟刷牙,陳雙幫他收拾書包,泳褲、泳鏡、泳帽挨個往裏面放。
忽然,陳雙的動作停下來了。
書包底部好大一片墨跡,雖然已經幹了,可是仍舊能猜出這裏面發生了什麽。
有人倒了一整瓶墨水進去。
陳雙眨了眨眼睛,眼尾因為狠狠眨眼而變皺。兩只手抓緊了弟弟的書包帶,手指摳住布料,指甲蓋裏的粉色都沒了,全部因為用力變成了白色。
可是幾秒之後,陳雙的手又松開,仿佛什麽都沒發生,繼續幫弟弟收拾書包。
天氣是陰天,像是随時有雨。陳雙沒見過這麽多雨的時候,以前的夏季總是暴曬,這個夏季卻像和所有人逆着來,就要雨水,就要潮濕,連帶着他身上的香根草香水味兒都不明顯了。但反而更方便他和環境融為一體。
騎車帶着弟弟去游泳館,路上順便吃豆漿油條,這些小事就足夠陳雙快樂。
市游泳館的周末由少年隊占用,平時分開訓練,只有這時候有市裏的教練來。價格自然不用說了,學體育和學藝術差不多,要花錢。要是田徑也就算了,跑跑跳跳的,對場地沒有要求,四水喜歡水,他需要的不止是教練,還有一缸清澈的泳池。
還有跳臺。陳雙拉着弟弟的手進來,每次瞧見高臺跳水的設備都頭暈目眩。真高,也不知道弟弟站在那種地方往下跳,會不會害怕。
“不用怕啊,你看,你隊裏的人都在那邊呢。”到了這裏,陳雙的心才開始放松,游泳隊是除了自己之外,對四水接受度最高的人群。在這裏沒人欺負他。
陸水往遠處看了看,池子旁邊已經站了一排。
陳雙看着那排身高腿長的游泳訓練生,忽然想起首體大幹燥混亂的更衣間來,一個濕潤潔淨,一個暴土揚長,但無論是下水的還是田徑的,身材都是個頂個的牛逼。
“去吧,中午好好吃飯,吃隊裏的盒飯不許挑食,哥下午來接你。”陳雙把書包交給弟弟,“別太拼了,你就算不當體育生也能考上名牌大學,無論考上哪個,咱們都上得起。”
“哥。”陸水拉着他,又叫了一聲,“哥!”
“知道,哥離游泳池遠着些,放心。”陳雙笑着,手掌摸了摸弟弟幹淨的臉蛋,兩個人除了長得像,其他方面好比分叉樹,朝着兩個極端狂奔。四水天生是魚,自己天生旱鴨子。
嚴重怕水,從小到大沒下過泳池,總覺得自己下去了就上不來。就連浴缸都不敢下,水面只要沒過雙腿就怕淹死。
“去吧。”陳雙指了下訓練隊的方向,“我都看見你隊長了,快去吧。”
陸水往後看了一眼,回身抱了下陳雙才不舍得過去。陳雙看着游泳隊的隊長帶弟弟去換泳褲才走,沒想到轉身碰上了他們教練。
“又來送四水啊?”教練和兩兄弟很熟了,“你怎麽把頭發給染了?都沒認出來。”
“嗯,開學前染的。”陳雙撥弄了一把劉海兒,“那個……暑假的集訓費用我盡快補完。”
“不急,我又沒催你,再說四水這孩子他适應環境,好好培養準沒錯。”教練也是泳裝,脖子上挂着一枚口哨。
“我不指望他多厲害,他別在水裏嗆着就行。”陳雙笑了笑,“再說他沒什麽好勝心,要不……也不可能一直當替補。”
“呵,那可不一定。”教練最看得清,“四水他是性格造成的問題,說不定哪天他自己就長大了。”
“他長不大我也帶着他。”陳雙立刻說,讓開了一條通道,“謝謝您,錢我盡快補上……要是有市級比賽,我弟想去您就給他報上名,錢不是問題。”
教練看着陸水哥哥的一頭金毛,也沒再說什麽。
離開市游泳館,陳雙騎上自己的小摩托,朝着另外一個地方出發。那裏是他暫時抛棄煩惱的地方,自己逃離一切的自留地。
騎着車溜邊兒走,風吹在陳雙的臉上,仿佛在親他臉。
還沒到地方已經感受到快樂,大約半小時之後,小摩托駛入一片廢棄的工地廠房,它已經被人抛棄了,可是卻是陳雙的秘密基地。光怪陸離的城市裏,有一片被水泥和植物濃濃包裹的孤島。
陳雙停好車,吃完一根煙糖才進去。巨大的廠房已經看不出原本牆皮的顏色,兩三層樓的高度,全部被五色地錦覆蓋。
長了十幾年的巨大的黃木香,從最上面的窗口傾瀉而出。
陳雙走進這樣一片融不進現代都市的廢墟當中,眼中能見到的,只有瘋長的植物。腳下是青苔,還有淡綠色的積水,陳雙歡快地跨過它們,他喜歡看植物按照它們的喜好,長成它們原本的樣子。
兜裏有一個女士發卡,陳雙別上劉海兒,讓額頭和眼睛露出來喘喘氣。到處都是破敗可到處都是生機,遺世而獨立。
走進最裏面一間,頭頂的天花板已經破了好大的一個洞,細小灰塵仿佛是數不清的降落傘,在濕潤的光線裏張牙舞爪地飛過來。周圍已經被黃木香包圍了,仿佛橫翠蒼蒼,但實際上,綠葉的後面只是裸露的鋼筋水泥。
還有肆意攀爬的地錦蔓藤,葉子瀑布。
圓拱形的大玻璃房間應該是車間的晾幹廠,現在卻成為了陳雙的花房,縫隙、碎石、破壁間,都鑽出了綠油油的顏色。就在綠色的中間,有一張木床,是當時車間工人沒來得及拿走的。
現在床上鋪着一床被子,蓋着一層塑料布。旁邊還有一輛帶木頭車筐的自行車。
陳雙蹲在床邊,拉出床下的餅幹鐵盒,裏面藏着他珍藏的漫畫書,還有一臺老式的磁帶機。塑料布被他快速扯下來,他躺在冒着酸澀黴味的小床上,看了一會兒《幽游白書》,學着裏面的角色做了幾個帥氣的手勢,又給磁帶機裏塞了兩枚五號電池,戴好了有線耳機。
好多好多磁帶,都是他從舊貨市場裏找到的。陳雙拿出一盤淡粉色的,上面印着歌手的名字和發行日期。
許美靜,邊界1999。
“也許以後夢魇裏沉睡,也許想念明天的喜悅,也許陽光,遺棄這座冰苦的林野,就好像沒有你的我的夜。也許以後悲傷裏沉醉,也許只要虛冷的撫慰,忘記了你,都市變成寂寞的廢鐵,深埋着頹廢狂野的季節……”
随着磁帶機的噪音,磁帶開始運轉,陳雙騎上自行車,自由地穿梭在工廠的巨大車間裏。有光不時透進來,罩在陳雙的胎記上面,給他的五官鑲邊。濃重的土味随着車輪的運轉開始煽動,車輪印也留在了土灰地面上。植物的氣味灌滿了他的鼻腔,讓他期待明年4、5月份,期待秋天的五色地錦變色,把整個花房換一層漂亮的新皮膚,期待黃木香再開。
這裏是只屬于他的地方,一個接受了胎記少年的地方,就連四水都不知道。帶着弟弟确實累,他也需要喘口氣。現在,陳雙唱着歌,騎了一圈又一圈,黃木香是從樓頂爬下來的,是這間花房的第二層衣服。
一種很好養的花,就算被雨水冰雹虐待了,也只會柔柔軟軟不長尖刺的花,只會開花,還特別香,特別特別香,根本不會保護自己。陳雙很喜歡黃木香,騎着車到處去看,最後騎回他的小床,趴在床上,給手機上了鬧鐘。
困了,睡到下午再去接四水,在這裏藏到下午再出去。陳雙趴在枕頭上,金色的劉海兒擋住犯困的眼睛,下颚線和凸起的喉結壓在布料上。以前還想着帶顧文寧來呢,現在想想,去你大爺的。
忽然,他又想起了屈南。
屈南周末也在首體大訓練,以前怎麽沒注意過他啊?是自己沒注意,還是當時自己滿眼都是另外一個人?陳雙想起他肌肉線條優越的後腰來,還有用力時微微鼓起的小腿,爆發力和彈跳力同時存在的身體。
自己就沒練成那樣,陳雙摸摸自己的胳膊,還保留着剛剛進入成年期的那份單薄。
算了,還是別去了,自己和人家也不算那麽熟悉,陳雙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将磁帶機快放,聽磁帶飛速轉圈的聲音,慢慢閉上眼睛。
次日上午,又下了一場透明的小雨。
陶文昌陪女朋友吃完早飯,送她上了出租車,再去西門體育用品商店買襪子。襪子是體育生的重度消耗品,僅次于內褲,來不及洗就扔。
用品店有個小院,陶文昌進院後找了幾眼,果真,在犄角裏藏着一個木質狗窩,以前這裏就是有狗。
“老板,來40雙襪子。”陶文昌在院裏說。
“40雙?”老板在裏面拿,一雙雙白襪子往塑料袋裏裝,“你不洗襪子吧?”
“不是,這是我一宿舍的。讓他們一起來,一個個都不來,賴床睡得像沒睡過覺似的,我一說我來買襪子,每個都讓我帶。”陶文昌又看狗窩一眼,“對了,我記得以前院裏有狗吧?”
“是啊,讓人偷了!”老板拎着口袋出來,“院裏有監控,我還差點兒報警!一個大高個兒翻牆進來的,穿黑色帽衫,罩着腦袋,戴口罩。他肯定踩過點,帶家夥,撬了門又絞了狗鏈。好在那狗和他不親,直接給他手上咬了一口,跑了!後來我一想,算了,狗丢了估計也不出警。”
“還給咬了啊……”陶文昌掃二維碼付賬,心事重重地回到訓練場上。下周開始封閉訓練,一隊已經集合。
屈南也在,剛剛結束體能訓練,正在收跨欄的欄架。一米放一個,主要訓練跳高運動員在短距離內的肌肉發力。
“南哥,我來吧。”陶文昌過去幫忙,“早飯吃了嗎?”
“沒呢,一會兒沖個澡再去食堂。”屈南擦了一把汗水,回頭看了一眼。
看什麽呢?陶文昌也跟着看了一眼,主訓練場外有很多墨綠色的橫椅,現在還沒什麽人。
“你找誰呢?”他問屈南。
“沒誰。”屈南又搓了搓手心,“下下周比賽沒問題吧?”
“沒問題,這回白隊也上。”陶文昌說,眼神偷瞄着屈南的左右手,一瞄不要緊,右手掌的最外側果真有個淺淺的疤痕,是咬傷,還能看出犬牙啃出的邊緣來,只是淡得幾乎看不見了。怪不得他說接近流浪狗就不能怕咬。
“我剛剛去食街了,想給那條狗買罐頭,沒等來它。”陶文昌開始扯話題。
屈南數完欄架的個數,說:“很正常,戒心重的流浪動物不會按時按點出現,沒耐心就別想等來它。它只會選擇自己覺得放松的時間,你要等它。”
“南哥,我問你一個事。”陶文昌開始嚴肅了,“食街的那條狗……是不是西門體育用品那家的?”
屈南回看了陶文昌幾眼,眼神對撞時,仿佛有噼咔噼咔的電流聲。“不知道。”
“你不知道?”陶文昌沒想到他還不承認,“老板說,門被撬了,狗被偷了,還咬了那人一口。你自己看看你的手。”
“我偷的又能怎麽樣?”屈南又回頭看了一眼訓練場外的方向。
“你……”陶文昌一口氣噎住,“南哥,我一直覺得你特別好,低調,熱心,又不像白隊那麽重視名聲,但是你不能幹這事啊?你不能因為你喜歡就撬門,別人的狗你不能因為你喜歡就準備充分去偷啊。這就好比……你看上別人女朋友了,不能因為你喜歡就計劃撬牆角。”
“為什麽不行啊?”屈南忽然說。
“你……”陶文昌動動嘴,“屈南,你得守男德。”
屈南只是笑了下,忽然将身體對準的方向調整,以一道弧線助跑出去,轉眼之間,變成了橫杆上一道弧線,汗水在陽光下發亮。背部落墊後,屈南直接脫了上衣,擦着脖子上的汗水。
項鏈吊墜從喉結下方,晃到了後頸上。一枚銀色的圓形幸運幣,正反面都刻了字。
這人……說不通,說着說着話突然裝逼耍帥?陶文昌轉過身,心想我又不是陳雙,你裝逼有個屁用,結果一擡頭,剛才主訓練場外還空着的橫椅上,多了一個土黃色的人。
因為那張座椅是最犄角,所以沒人注意。要不是剛才屈南兩次往後看,陶文昌也不會發現那裏能坐人。
艹,越杆好帥啊,陳雙坐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以前自己就坐在這裏看顧文寧訓練,現在他手裏捏着一瓶礦泉水,心裏默默估算着屈南剛才那一躍的成績。等屈南下了場,走到訓練場的鐵絲網旁邊來,陳雙才小步靠近,希望自己的到來被人發現,又別發現得太刻意。
“陳又又?”屈南正要拿包,蹲着的時候看過裏,“你怎麽來了?”
呼,還好,被發現了,要是沒被發現就太尴尬了,自己溜達一圈就走。陳雙隔着鐵絲網組織語言,剛要開口,又被屈南搶了話。
“找顧文寧吧?”屈南往旁邊一指,“那邊,好多女生圍着的就是他,快去吧,我不想他再誤會咱們……我無所謂,我怕他再和你發脾氣。”
“誰他媽找他了?”陳雙差點兒把礦泉水瓶捏扁,“我找你。”
屈南直直地看着陳雙,不說話。
“我是路過。”陳雙又說。
屈南又等了一會兒,臉上忽然才有笑容,雖然只是輕笑,卻像醞釀了好久。“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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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屈茶:男德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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