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胎記
金色的劉海兒在屈南的手指縫隙間,很柔軟,像植物沒法招架冰雹,被打得低了頭也只能低了頭,只能等待風停雨住才能緩一口氣。
“滾……”陳雙頂着那張生人勿近的野性臉孔,嘴硬聲軟地罵他,脖子像再也經不起折騰,變得整個發紅。喉結都在打顫,好些罵人的話沒說。
像養在廢墟裏面的花,怕被人發現,發現後連根鏟除,又期待被人發現,因為自己也想被人欣賞。
太陽穴和眼尾也紅了,薄薄的一層紅色,因為皮膚被屈南的手指摸過,力量太大才擦出了紅色。就這麽幾下,陳雙已經敏感地覺出屈南手指上的繭子,粗糙、幹脆、幹燥,和自己潮濕的氣味頂着。
很快,那張滾燙的手掌全部蓋在他的左顴骨上。
“滾啊!”陳雙開始劇烈地掙紮,甚至咳嗽了幾聲,是被自己的口水嗆了。屈南的手變成了火焰,或者烙鐵,已經不是撫摸的程度,而是灼傷。來來回回幾下,陳雙仿佛聞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
可是屈南比他高,又比他強壯,兩個人的姿勢從坐姿變成站直。陳雙的一條腿還踩着臺階,大腿并不上,小腿又沒辦法完全立住,只好借助身後的牆和屈南的身體。
相互角力的過程,兩個人的脊椎骨仿佛被同一個力氣牽引,朝着一個地方去。最後屈南用胯骨頂住了陳雙,将他壓在了牆上,陳雙搖擺着最後躲了一下,劉海兒全部被掀開了。
拳頭大的青色胎記出現在左太陽穴上。
瞬間,陳雙眼神放空,表情也放空,什麽神情都沒有了,整個人充滿無能為力的挫敗,耳邊仿佛聽見咔嚓,或者轟隆,震得他耳朵疼。
明明是夏天,可是兩個人的後背已經濕透,像是打了一架。陳雙想閉上眼睛,可是整個人變得很機械化,無法控制細微末節的肌肉了。他只能毫無生氣地看右側,只有眼珠微動。
臉躲不開了,眼神還在躲着。
腿肚子慢慢打顫。
屈南掀開了他左半邊的劉海兒,也愣住了。他知道陳雙的臉上肯定有東西,陳雙給自己遞情書那天瞥到一眼,但是沒想到,這麽大。
像被陰森森的顏色畫地圖,連帶着眼尾和眉梢都算進去了。他再看陳雙的眼睛,仿佛有很多不敢說的情緒在瞳孔裏面堆積,把幹淨透徹的瞳孔攪和成泥濘不堪。
外側樓梯很少有人來,他們的動作激起灰塵。細小的塵埃揚起,變成了噼裏啪啦打着的火苗,肆意地落在了陳雙的身上。
“閉眼睛。”屈南氣喘籲籲地說,他沒想到陳雙的反抗會這麽強烈,“你的傷口發炎了,閉上眼,我要給你上藥。”
陳雙不動,側着臉,整個人都沒有反應。
屈南收回了左手,用下半身去壓他,從褲兜裏飛快地拿出一根碘酒棉簽,用嘴咬開包裝。棉簽頭再被他咬掉,深褐色的液體漫上來,将另一端的棉簽頭潤濕。
“可能會有一點兒疼,忍忍。”屈南說。
陳雙還是不動,也不閉眼睛,好像周遭發生的一切都和他沒關系了。
于是屈南換了一只手,将棉簽拿到右手當中,左手輕輕地蓋在陳雙的眼皮上,用黑暗給他暫時的安全感。
他這樣一蓋,陳雙發出了一聲半長不長的吸氣聲。
還是沒有閉上眼,屈南能感覺到,因為眼睫毛的尖端就在自己掌心裏滑,毛茸茸的,很撓人。傷口就橫在左眉的下方,貼着眉毛,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現在微微發紅,是有些發炎了。不僅需要上藥,可能還需要吃藥。
再往旁邊看,就是那片胎記。
屈南為了看仔細他的傷,指腹插入陳雙汗濕的發根,順着他的頭發生長方向去捋,結果又看到了黑色的發根,還有一大片暗流湧動似的青色。
原來這片胎記那麽大,大部分都藏在頭發裏了,有胎記的人或許不會只有這樣一塊兒,陳雙的身體上可能還有。屈南沉了一口氣,毅然決然地,将棉簽壓到傷口上。
應該挺疼的,可是陳雙卻沒有動。像垂死的動物,等着最後一口氣斷掉。
“夏天容易出汗,所以傷口會發炎,不過沒關系,我處理過比這個嚴重得多的傷,沒事的,你不用怕。”屈南說,棉簽開始順着傷口滑動。這應該是和顧文寧打架那天的傷,隔了這麽多天,竟然沒愈合。
陳雙無動于衷似的站着,上半臉被捂住了,只剩下一張微微松開的嘴。他的劇烈掙紮只持續到幾分鐘前,真到了該疼的時候,反而不懂躲避。
“好了。”屈南說,用完的棉簽暫時攥在手裏。陳雙已經出了很多汗,汗水不斷浸透布料,能看出T恤的領口都濕了。他将上半身後傾,拉開他們中間的一段距離,手掌底下像壓住了一張小型地震,一直在震動。
是眼皮和眼睫毛。
“好了。”屈南又說了一次,可手還是沒拿下來。這一次,他有時間充分觀察陳雙的臉。右側臉是完全幹淨的,一切都停在左側臉上,他的眼神像在漆黑的夜色中搜索,靜靜地勘探出發根下面所有痕跡的輪廓。
“是因為這個麽?”屈南又靠近了一些,問陳雙,“因為這個,所以……想要退學?”
陳雙不肯說話,失去了力量,任人擺布似的,只能聽到屈南的問題。忽然,他反應過來,剛剛發軟的心髒開始過載跳動,瞬間激活了他。
還沒等到屈南有所準備,陳雙已經将他推開了,橫沖直撞着跑下去,又停住,快步跑上臺階抄起自己的書包,然後再一次跑下去。
眼皮上有着被劃破的隐忍的疼,還有上過藥的刺痛。陳雙這次沒再猶豫,直接跑出了校門。
跑出了學校大門,陳雙的速度才慢下來,才有時間和精力去處理剛剛發生了什麽。屈南将自己的劉海兒掀開了,他什麽都看見了,看見了自己的疤瘌臉。
看到了這塊胎記……陳雙邊走邊摸左太陽穴,借着汗水的潤滑,真想把它全部抹掉。要是自己的手是橡皮或者黑板擦就好了,能把那些顏色徹底清除幹淨。
一整個下午,陳雙就在學校附近走走停停,他還不能回家,因為下午有兼職工作。除了養弟弟,陳雙也想湊一筆錢,萬一手術能完全去掉自己的胎記呢,萬一呢。
步行街到了下午變得很熱鬧,附近有中學也有大學,年輕人居多。陳雙再一次将自己塞進泰迪熊工作服裏,忙了一會兒之後,坐在橫椅上休息。
眼皮上藥了……陳雙又想摸摸眼睛,結果只能用熊爪摸到頭罩。屈南看見了胎記會怎麽想?陳雙不知道,當時自己的眼皮被蓋住了,他沒機會看屈南那一瞬間的表情。
看不見也好,陳雙看過很多人的瞬間反應,大部分都不怎麽好。有些人是驚訝,有些人是同情,還有些人是明明很驚訝卻還裝作不在意。
然後再找機會偷偷瞄,其實無論哪種反應都會刺一下陳雙,陳雙只希望大家沒反應,就把自己當成一個正常人就好。
去胎記手術需要多少錢啊?陳雙再一次萌生了這個念頭,他咨詢過不少醫院,醫生都說效果不敢肯定,因人而異。手術也不是一勞永逸,需要反複去除,有些人的胎記則會變成疤痕。
變成疤痕?陳雙又隔着頭罩摸眼睛,這麽大的代價,他也不敢去賭這一把。
“是你麽?”旁邊的位置坐下一個人。
戴着頭罩的視線範圍有限,陳雙先看到一條腿。左膝蓋貼着膏藥,白色的運動短襪露出一圈淺邊,一雙又窄又新的跳高鞋。
“我是不是找錯人了?”屈南側彎着腰,靠近了問,同時揉了揉泰迪熊的耳朵。
陳雙用熊爪擋了下眼睛,才點了點頭。這人絕對是毛絨控了,他就喜歡毛茸茸。
“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呢,還好是你。”屈南笑了笑,“我剛剛下課,從今天晚自習開始就要進行封閉訓練了,所以……這半個月都不能來步行街。兩周之後是比賽周,又有一個星期不能來,你上班的時候記得多喝水,可千萬別暈倒了啊。”
陳雙又點點頭,隔着頭罩,他有了和屈南正面交流的勇氣。
“我啊,朋友不多,能和你聊天還是挺開心的。”屈南的手從熊耳朵上滑下來,順着工作服的表層,滑到了熊爪上,捏着爪子上的肉墊說,“其實……我今天惹事了,讓一個朋友不開心了。他一直藏着一個秘密,可是我一不小心看到了那個秘密,然後他就跑了。”
陳雙聽了一愣,屈南說的人是自己嗎?
“他……臉上有胎記,所以一直不敢被人看到。”屈南低着頭說,手指擺弄着熊爪,像手牽手了,“我沒來得及說完話他就跑了……其實沒什麽,胎記只是皮膚上的顏色,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不應該成為他恐懼的原因。可是他太生氣了,就跑了,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陳雙咻地收回手來,還真是自己啊。只是他沒想到屈南會自責,明明是自己跑了,他現在竟然自責。
“而且我反而覺得,有胎記的人……很可愛,那是他們的記號,是一種專屬的記號。只是……他可能不這麽認為吧。”屈南又說,轉過臉問,“你覺得呢?”
我覺得?陳雙迷惑地歪着頭,從沒有人覺得自己的胎記很可愛。
“我想着,既然自己惹他生氣了,總得買個禮物哄哄。”屈南伸出手,在熊鼻頭上彈了一下,非常地輕,“到你們店裏買個熊送給他好不好?”
熊?陳雙開始點頭了,好啊好啊,還沒有人送過自己玩具呢。
“那走吧。”屈南站了起來,再伸手拉熊起來,“你帶我去吧,你挑一個,我送他。”
能自己挑嗎?陳雙又點了點頭,挑玩具挑玩具,整個人很興奮了,只是剛站起來,還沒走兩三步,忽然頭罩劇烈震動起來,金屬的固定架磕到了他的後腦勺。
他往前趔趄幾步,裝在熊圍裙裏的手機瞬間摔了出來,屏幕碎得稀巴爛。穿道具服的人最怕被人拍腦袋,輕則磕疼重則腦震蕩,陳雙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給拍了。
“媽的,敢擋老子的路!都他媽滾!”一個男人站在後面,身上散發出濃重的酒精味,猛拍了一下道具熊之後,正準備揚長而去。
忽然,他眼前天旋地轉,被人拎着領口,雙腳騰空一剎那,被掼倒在步行街的水泥路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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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屈南:虛假的furry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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