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壽康宮寝殿內,燈火通明,恍若白晝。

兩顆碩大的夜明珠置于銅鏡兩側,透白幽亮,孫靈月攬鏡自照,任由千年寒玉制成的玉滾在眼尾處輕輕滑動,冷冷出聲:“翠綠,是哀家老了嗎?”

孫靈月最在意年紀容貌,這話出口雖然輕飄飄的,翠綠卻一驚,拿着玉滾的手一頓,不小心壓得重了些,惹得孫靈月不滿,瞥了她一眼。

翠綠頭皮一緊,手上動作不敢停,避開孫靈月的眼睛,恭敬地回:“太後正是花樣的年紀,天資國色,放眼這後宮無人能媲美。”

這話熨帖,孫靈月不再看她,轉而看着鏡中自己,香肌玉體,眉目如畫,比之前幾年做妃子時,保養有度,更華貴典雅。

接過翠綠手中的玉滾,緩緩在頰邊眼尾處滾動,燭光晃動,寒玉略過處隐隐顯現出一條細紋,斂眉細看,猛地将手中的玉滾摔到地上。

玉石嬌貴,碰上禦窯金磚,剎時碎了一地。

太後突然動怒,寝殿裏的宮女跪了一地,趴伏在地面上,斂住呼吸,不敢出聲。

翠綠是壽康宮的掌事姑姑,面上不能露怯,一邊小心地上前,輕柔地揉捏孫靈月的肩頸,一邊示意跪下的宮人退下。

轉瞬間,偌大的寝殿內只剩下孫靈月與翠綠二人。

孫靈月心裏煩躁,耐了一陣絲毫不覺得肩頸處有半點舒展,不耐煩地斥退翠綠,寬大的寝袍一掃,梳妝臺面上瓶瓶罐罐盡數滾落:“既然哀家這般貌美,為何景王不肯多看一眼。”

冷哼一聲,“容貌再美有何用,終究比不過那些鮮嫩的皮囊。”

景王身邊守衛嚴密,孫靈月的眼線打探不到什麽有用的東西,只不過能幫着看看景王在宮中何處停留,能及時來報,供她前去見上一面。

可是景王分府出宮多年,要見一面實在不易,難得這幾日景王都宿在宮內,可偏偏事忙,不是在重華殿就是在勤政殿,心上人近在咫尺,卻不得見,孫靈月本就郁結于心。

誰知今日景王出宮又回宮,剛一回來,不知道吩咐了什麽下去,身邊的錢公公喜氣洋洋地去了慈寧宮,帶得慈寧宮也熱鬧起來。

重華殿口風緊,探不出消息,但慈寧宮那邊漏了點風聲,說是景王有了心上人,正準備操辦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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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到孫靈月耳裏,如晴天霹靂。

景王少年時不似現在,常常和尚未登基的先帝,相約圍場狩獵。她的父親是圍場都管,想往上爬一爬,便将心思放在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身上。

可是太子與景王尊貴,出行時,圍場需得清場,即便她父親清楚知道太子的蹤跡,也無法将她送進去。

不過這攔不住她父親想升遷的心,竟然動了歪念,提前将她送入圍場深處,讓她靜候太子來臨,伺機而動。

彼時,她姿容妍麗,提親的優秀兒郎差點踏破孫家門檻,怨不得她父親對她予以厚望。

她也不負所托,那日柔弱無骨地倒在太子懷中,贏得太子青睐。

煙波流轉,圍場樹木繁茂、枝葉橫斜,稀疏的光透過葉片灑入林間,落在景王玄色的衣袍上,恍若天人。

從此丢了一顆心。

随後先帝早逝,她不甘心在這凄苦後宮孤獨終老,看着景王一直未娶,被壓制着的心蠢蠢欲動。

這事有悖倫理,孫靈月自認不貪心,只要能遠遠看景王一眼,便足夠。

可是随着歲月流逝,景王在後宮走得愈發少,太皇太後和長公主那邊還不斷給他張羅各色美人,她日日看着鏡中的自己青春不再,心底發慌,貪念更甚。

想仿照當年與太子一事,再成美事。

怎料歲旦時未曾得手,前些日子禦花園一行又遭破壞,拖到今日,景王竟然要娶她人為妻!

翠綠知道孫靈月為何發怒,“撲通”一聲跪下來,膝蓋落在碎玉上也不敢皺眉:“太後息怒,景王他……”額頭貼地,“不值得托付。”

且不說太後所思所念蔑倫悖理,景王高高在上,豈是太後能肖想,翠綠不敢直言。

孫靈月怒火攻心,拿起銅鏡一側的夜明珠,奮力一砸,“咔擦”一聲,鏡面出現裂縫,支離破碎,鏡中映出孫靈月晦暗不明的臉色,隐隐透着猙獰。

“去查!”緩緩拾起崩裂中飛到腳邊的一塊碎鏡,握在掌中,刺破掌心流血也毫不在意,“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家的小姐入了景王的眼!”

王元清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将新編的話本子送到有家書鋪,才一炷香的功夫便呆不住,拉着溫池雨要去城郊看看。

今日是花朝節,城中許多人去了郊外踏青賞花,連墨客街都冷清不少。

也是借着這個由頭,王元清才能出來一趟。

“去嘛去嘛,我整日被困在家中繡嫁衣,那紅色晃得我眼睛都發虛,趕緊要出去看些清爽的顏色養養眼。”

春末夏初時節,百花盛放,是王元清出嫁之時。

江南路遠,往後再見就不如現在方便了,溫池雨也舍不得,便應了她。

而且近來一直在忙鋪子裏的事情,珍珠和白玉一刻都沒歇過,正好趁着這機會,關了鋪子歇一日,大家一起去城郊散散心。

“珍珠,你去硯書鋪走一趟,問問吳小哥可有時間,能否駕車送我們一程。”

胭脂奇怪,問珍珠:“我們的馬車寬敞,上次去城東贈對聯時不是坐的挺好,做什麽要去麻煩別人?”

珍珠臉上飄紅,支吾着說不出話,捂着臉出去了。

“我也沒說什麽啊,她臉紅什麽?”

王元清不愧是寫話本子的,敏銳得很,立刻察覺到有故事:“吳小哥是不是白玉上次說的那人,不是說只當哥哥妹妹的麽,啧啧,事成了吧?我就知道,什麽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左右珍珠不在,鋪子裏面沒有外人,溫池雨點頭。

她跟珍珠談過之後,昨日便催着她去找吳小哥,兩人似乎是說開了,珍珠回來的時候面頰飛紅,扭捏中透着高興,不用多問,她也知道這事成了,只待她找時機去跟吳管事商談此事。

正巧今日元清找來,她想着,若吳小哥今日有空,借此機會讓珍珠和他出去走走,好彌補他們因她而浪費的這些時日。

不一會兒,珍珠回來,後面跟着憨笑的吳剛。

王元清托着腮,一會兒看珍珠,一會兒看吳剛,把他倆看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溫池雨輕推她:“好了好了,別看了,再不走,玩不了多久,你就該回家了。”

陳夫人雖許她出來,但定好了歸家的時辰,晚一刻都不行。

這麽一說,王元清猛地想起來,趕緊招呼大家一起收拾鋪面,一刻都不想浪費。

落鎖以後,有了上次的教訓,珍珠盯着門上的銅鎖瞧了又瞧,又伸手拉了幾下,确保關好了門才肯走。

隔壁的徐立是周硯景留下保護溫池雨的,聽見她們關門出去的動靜,遠遠跟在後面。

花朝節是南邊傳來的節日,因南邊暖和,早春便花團錦簇,文人墨客郊游雅宴,在百花簇擁下飲酒賦詩,相伴談天,實在文雅潇灑。

此等雅事傳來皇城,又碰上春闱時節,各地舉子齊聚,吟詩作對好不熱鬧。

也有不少适齡女子,借此機會,悄悄相看郎君,想着待到春闱放榜時,效仿樂平長公主榜下捉婿,不失為一件美事。

城郊有山有水,綠意盎然,耐寒的山茶花在枝頭傲然綻放。

有攤販捉住機會,挑着擔子,在路邊賣花,點點紅梅擠在潔白的白梅、水仙中,別有意趣。

更有些有本事的攤販,擔子裏竟然有早春少見的桃花、海棠。

溫池雨鬓上簪着周硯景送的桃花步搖,王元清看到那些桃花,再轉頭看溫池雨,一眼便被吸引了過去,追着問她:“是不是那個先生送的?”噘着嘴側到一邊,看車外風光,“好呀你,有了先生真就不要我了,有了先生的步搖也不戴我送的了。”

溫池雨看她氣鼓鼓的側臉,坐到她身邊,笑道:“你送的步搖我好好放着呢,這桃花不是更襯春日景色嘛。”

“也是哦,這桃花瓣也不知是什麽玉做的,怎麽如此粉嫩透潤,真是好看。”王元清也不是真氣,就是看那先生不順眼,遮遮掩掩的,這麽久沒在她面前露過面,指不定是哪裏來的壞人,若是敢騙池雨,她定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溫池雨不知道王元清心中的小九九,輕撫耳邊的流蘇,想起先生幽深邃遠的眸光,唇邊含笑。

“快、快停下!”不知道看到什麽,王元清急急叫停了車夫。

待停穩以後,她又不急着下去,只掀起窗簾,招呼溫池雨來看。

溫池雨順着看窗外,外面三五成群,賞花踏青,偶爾有熟悉的面孔,是幾個官家小姐約着出游,似乎沒什麽特別。

見她目光沒落到緊要處,王元清着急,細白的手指伸出去,遙遙指着遠處湖面上的小舟:“你看啊,溫菀瑤!”

再順着她指尖的方向,溫池雨細細分辨,果真是溫菀瑤和沈峥,離得這般遠,也不知元清的眼神怎麽這般好。

忽地憶起前日翡翠說過,過兩日她會去結緣河泛舟,原來是同沈峥。

信昨日白玉已經送到翡翠手中,不知她有沒有瞧見。

不過遙看着,她依偎在沈峥懷中,泛舟湖上,頗有神仙眷侶之意,看來是她多慮了,她不受沈峥與沈母喜歡,不代表溫菀瑤也會如此。

自此,心中大石放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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