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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周圍所有看向你的眼光都不那麽友好,就不如被忽略。
魏萊的童年和青春期,都生活在這種不太友好的注視裏。她和媽媽吳美霞,在那個小小的村莊裏屬于異類。在那個閉塞的地方,女人的美麗變成了一種災難,收獲的,除了一些虎壯莊稼漢們虎視眈眈的目光,剩下的便全是村民們尤其是婦女們的敵視了。這當中,也不乏吃不着葡萄便說葡萄酸的粗夫。
魏萊小小的心靈裏,開始學會了恨,她恨那個叫魏同知的男人。
那個男人來來走走,每來村子一次,那好不容易被平息淡忘的流言蜚語便重新升騰起來。其實,魏萊知道,那個稱為“爸爸”的男人每次的到來,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求得媽媽的原諒,并要帶她們母女離開,去城裏享受好生活。
魏萊很氣的是,媽媽每次都拒絕了。
男人次次失望而歸。
魏萊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山腳下那片棗樹林,那裏有一棵孤零零的棗樹,枯瘦矮小,與其它的棗樹隔出百米之遠,仿佛被群體遺忘般。魏萊覺得那棵可憐的棗樹很像自己,總是被人排擠欺辱,卑微的從不敢容入任何喧嚣。
可日複一日,那棵棗樹雖然不茁壯,卻年年青翠年年長,每到秋天總會結出整樹的棗子,遠看紅彤彤一片,像廟裏許願的人們挂滿的紅布條。
棗子成熟的季節,白天樹林裏擠滿大人小孩,人們拿着杆子蠻橫地對着棗樹狂敲亂打,棗子伴随着樹葉枝杆紛紛落地,魏萊每次看到都不由心疼。于是,魏萊總是晚上去,一個人,坐在那個瘦瘦的棗樹下,撿地上被人們遺棄的棗子,好多只是碎裂,卻依然甜脆。
吃完了甜甜的棗,魏萊每每會躺在樹邊一塊平整的青石上,擡頭看夜空的璀璨星辰。以後的很多年,魏萊再也沒有看到過像那樣清澈的熠熠星光的夜空,仿佛一眼能看到銀河系。
直到後來魏萊去了上海工作,她還是保持着仰望星空的習慣。每次加班回家,她都會習慣性地擡頭看看夜空,數數那天一共有幾顆星星。只是,兒時那些清晰的星座影像,她再也無法在天空中拼湊出來了。
十四歲那年,魏萊上了初中,已經是個滿腹心思的小姑娘。中學在縣城,吳美霞讓她住校,魏萊便擁有了最自在的一段時光,至少不需要再低頭走路來躲避随處可見的指指點點。
可每周回家一次,魏萊依然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不懷好意的目光。魏萊心疼媽媽,因為媽媽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那裏,且無處躲藏。
一個周末,魏萊拿着“爸爸”從城裏帶來的一盒冰激淩悄悄跑去那棵棗樹下,小心翼翼地打開,挖一口放入嘴裏,閉眼享受。那是魏同知快馬加鞭,讓司機開着快車一路送過來的。一個保鮮箱,裏面用幹冰保存,送到時沒有丁點融化。魏萊很喜歡,她平常很少吃到真正的冰激淩,但在魏同知面前又不想表現得過于欣喜。面對魏同知這個“爸爸”,魏萊是尴尬的,于是她便拿着冰激淩跑到了山腳。
魏萊能感受到“爸爸”對她和媽媽的關切,越是這樣,她幼小的心裏就越是想看到那個男人面對她和媽媽時急切又束手無措的表情,那讓她感覺到有快感。
魏萊不認識那個冰激淩的牌子,只知道和她偶爾能吃到的、在學校附近買到的那些冰激淩不一樣。沒有誇張的花花綠綠的顏色,也沒有極不自然的人工香料氣味,吃完後也不會立即就拉肚子。魏萊知道,“爸爸”帶來的冰激淩,一定是最好的,因為她知道他很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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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私生女!”
一個男孩響亮的聲音劃破寧靜,魏萊從暇想中驚醒,看到不遠的棗樹林裏,幾個男孩正越來越近,絲毫不客氣地向她直逼過來。
“私生女又在吃有錢人給的冰激淩了!”
“我媽說,那都是用不幹淨的錢買的。”
誰說每一個孩子都是天使?都是上帝不小心遺落在凡間的精靈?魏萊從來都不這麽認為。孩子的童真如果摻拌了成人世界的惡毒,天使與魔鬼便只在一線間。起碼魏萊的童年裏,大半的陰影都來自于和她同齡的夥伴,魏萊不相信這種從小便潛移漠化的惡毒會随着年齡的增長消失殆盡。
魏萊從此讨厭“天使”這個詞。天使也曾污染過世界,誰敢說誰就透明清澈純潔無比?
魏萊抹了抹嘴角的冰激淩,飛快地蓋上盒蓋,轉身就要跑。
女孩不及男生跑得快,幾個男生一擁而上,早把魏萊圍住,讓她插翅難逃。
魏萊害怕了。
“私生女!”刺耳的稱呼再次響在耳邊。
一個黑黑瘦瘦如土豆般的男孩呵呵笑着,要搶魏萊手裏的冰激淩,魏萊飛速将冰激淩舉到頭頂,“誰也別想拿!”
男孩被激起了鬥志,伸手便去扯魏萊胳膊,一邊撕扯一邊罵罵咧咧,“小氣鬼!讓你那個有錢的老爸再給你買不就行了?我聽我媽說了,你媽天天把臉洗得那麽幹淨,不愛去地裏幹活,就愛看書,還寫毛筆字,就是專門為了裝才女騙男人的……”
“啪!”魏萊把手裏的冰激淩狠狠地摔在地上,用力踩了兩踩,強忍着眼淚,用一雙猩紅的眼睛瞪着那個土豆男孩,一字一句地說:“你現在可以吃了!”
掙脫出男孩們的包圍,魏萊憋足勁逃出生天。身後,還有男生扔過來的石頭。
魏萊從此便很少回家,所有的時間都在學校拼命學習,像得了強迫症一般地學。初中,高中,一路下來,成績優異。
高考後報志願,吳美霞問魏萊:“萊萊,你想去遠方上大學嗎?”
魏萊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她已經受夠了這種被人過度關注的生活。只是,她瞬間又想到媽媽一定會很傷心。沒想到吳美霞卻異常堅定,微笑着寬慰女兒,“報考的越遠越好,離開這個地方。媽媽等你來接我。”
離開家鄉去遙遠的南方讀大學的那一天,魏萊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吳美霞卻一如往常時的淡然,她早就盼望着這一天,盼望着女兒能夠離開苦海。她是一個農村女人,卻難得的恬靜如蘭,氣蘊溫和。透過火車模糊的玻璃窗,吳美霞的臉在朦胧中異常美麗,魏萊第一次明白為什麽魏同知對媽媽那麽念念不望。
魏萊還看到,站臺不遠處,魏同知也來相送,站在吳美霞身後默默守候。
魏萊突然感到安慰。
再見,小山村。再見,那棵枯瘦卻堅韌的小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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