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原諒

前幾天這花圃裏的綠植還半死不活的,鄭淮鷺頂多就是昨天開始澆的水,今天就已經回轉生機,每隔一小片便綠意盎然。

瞧着有點兒邪,而花圃的主人是鄭淮鷺,更邪。

“有下午茶嗎?”舒行問。

鄭淮鷺笑道:“有的。”

上等紅茶搭配親自烘烤的華夫餅,口感不比那些數一數二的餐廳差,鄭淮鷺俯身給舒行倒茶,姿态恨不能謙卑到土裏,他的迷惑性一如既往,陽光灑在肩頭,像是一點兒陰霾都沒有,但舒行很清楚,這人骨子裏是何種模樣。

後面還是疼,舒行吃完一塊華夫餅稍微換個姿勢,靠在沙發扶手上,鄭淮鷺臉上閃過歉意,拿來毛毯給他蓋上,裝得跟真的一樣,舒行冷眼旁觀,昨晚那麽賣力的時候可是一點兒沒考慮他的腰受不受得了。

今天天時地利人和,氣氛融洽,舒行也有那個心思,他放下茶杯開口:“說說你家裏情況。”

鄭淮鷺沒隐瞞的必要,據他所知舒行已經查了個大概,現在最優解就是坦白從寬。

鄭淮鷺坐在舒行對面,細微的灰塵在他身邊飄蕩,青年眉目平和,将那些腥黑過往逐一道盡。

簡單來講,鄭淮鷺八歲前是個無憂無慮的小胖子,斯托克家族真正的轉型就是從鄭父手上開始,他想抹去那些滋生于陰暗泥濘中的脈絡,讓自己跟家人重新站在陽光下,但這動了太多人的利益,随之鄭淮鷺的父母在一次出行時車禍身亡,都知道絕非意外,但那又如何?留下這麽大的蛋糕,鄭淮鷺的兩位叔叔首當其沖。

鄭父排名老二,一夜之間失去親人的鄭淮鷺被接到了大伯家,來不及傷痛,他就墜入另一個噩夢。

按照A國的法律,鄭淮鷺是遺産第一順位繼承人,可如果他沒了,就能輪到兩位叔叔。

當時鄭父喪命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人人都盯着他大伯,這反而讓鄭淮鷺短暫保住了命。

他的講述平靜而寡淡,但舒行卻聽得心頭一陣寒涼,忍不住問:“你大伯,對你怎麽樣?”

“死不了就行。”鄭淮鷺淡淡,“大伯母是個瘋子,一生未曾有孕,卻要照顧他老公播散在外的私生子,時間久了心裏扭曲,覺得突然去她家的我跟那些野|種沒什麽區別。”

怎麽可能沒區別?鄭常明挺在乎他的血脈,一共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皆如珠如寶,但鄭淮鷺算什麽?阻擋他順利拿到遺産的絆腳石罷了,他老婆看懂了,于是折磨起來帶着十足十的發洩,下手絕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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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行眉宇微動,問道:“你怕水……”

鄭淮鷺點了點頭,承認了。

舒行嗓子發緊:“你在他們手裏生活了多久?”

“八年。”

命運刻刀狠厲,和着血肉給鄭淮鷺雕刻出一個腥黑冰冷的靈魂,他不是沒有心存希冀跟善意過,只是人心森寒,凍得他喪失了懼意,将鄭常明從高位踹下來的時候,鄭淮鷺也才剛滿十七歲,已經一手狠辣兇殘,他沒對舒行說,為了讓鄭常明償還,他從對方身邊帶走了兩條人命,一個長子,一個幼女。

八年內從不間斷的侮辱跟施暴,這些人都是幫兇。

那些充斥着絕望的日日夜夜,莫說生機,人性都能抹掉。

之後他從鄭常明手中接過一個被揮霍殘缺,風雨飄搖的斯托克家族,鄭淮鷺的卓絕天賦更加明顯,他只是稍微觀摩,就學會了八面玲珑,笑着給人捅刀子。

鄭淮鷺沒什麽可在意的,他的人生幼年時期就被撕扯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朝外凜冽奔湧寒風。

他游戲人間,戲谑地看着旁人的喜怒哀樂,一顆真心被封存在荊棘橫生的沼澤深處,可舒行成為了最成功的尋寶人,他什麽都沒做,只是出現了。

“舒哥。”鄭淮鷺無意用過往種種給舒行賣慘,聽馮生建議是一回事,可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那些東西反而諱莫如深,翻攪着腥臭跟扭曲,沒必要拿在舒行跟前,鄭淮鷺只是很認真地說:“我在盡可能以一個常人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錯誤跟問題,我希望你能給我點兒時間,如果我真有哪裏做的不好,舒哥告訴我,我會改。”

要是高博明在場,肯定會告訴舒行,這是鄭淮鷺這輩子做的最大的讓步了。

從前鄭淮鷺剛愎自用,他需要學什麽?

如今又被命運一記耳光。

舒行對鄭淮鷺這番肺腑之言只聽進去一半,腦子裏正蹦跶着一個小淮鷺,A國是個雪國,最暖和的時候也不過渠城溫暖之七分,那麽一個小孩,在父母雙亡的境況中還要被群狼環伺,鄭淮鷺這般心性,恨不能将天捅一個窟窿,卻怕水。

舒行還記得上次這人跟陸思函跌落水池,将他撈上來時在自己懷中瑟瑟發抖,那是一種幾乎要引人共鳴的顫栗,是鄭淮鷺無法擺脫的心理陰影。

“舒哥。”見舒行不說話,鄭淮鷺一顆心微沉,眼底的陰郁跟着漫上來:“你還是不原諒我嗎?”他就隐瞞了這一次,但是投入的感情都是真的,如果舒行還是不松口,他就……

“先別說話。”舒行說完張開一只手臂,看得鄭淮鷺微微一愣,舒行繼續:“過來。”

鄭淮鷺不明所以,他甚至看不懂舒行眼底的深意。

鄭淮鷺起身上前,然後肩膀就被舒行抓住,順着他的力道,鄭淮鷺不由得單膝跪地,這個姿勢方便舒行。

“舒哥……”鄭淮鷺木讷喚了一聲,就被擁入了一個帶着淡淡馨香的懷抱,是舒行身上獨有的氣味,像是夏日午後被炙烤的花叢。

“以後再有什麽事,就大大方方告訴我,這次事出有因,我能理解你的小心謹慎,瞞一回就瞞一回,說是騙財騙色,但我也沒損失什麽,你上次送我的那件毛衫,我已經知曉是‘天神獎’圖案的同款了,說着幾千塊,誰知我把一輛超跑穿在身上,我對這個不了解,還是林暢看到後吼叫半天我才知曉。”舒行嗓音溫和平敘,想到什麽說什麽,“但是淮鷺,你舒哥心眼小,只能允許這一次,知道嗎?”

鄭淮鷺腦子嗡嗡的,他半晌接不上,明明聽懂了,又像是沒明白,直到被舒行輕輕拍下了後腦勺:“問你呢,知道沒?”

“知道了……”鄭淮鷺猛地将腦袋埋在舒行胸口,身後那條看不見的尾巴委屈又高興地搖晃,他啞聲:“我記住了舒哥。”

舒行之前冷着臉,疏離之意明顯,鄭淮鷺将他綁回去的心都有了,大不了被舒行怨恨一輩子,也好過再也看不到他。

誰知峰回路轉,鄭淮鷺擡起頭,看到漫天陽光潑灑而下,他心裏的溝窪積水開始消退,至少這一刻,他放下屠刀。

鄭淮鷺身量高大,就這麽抱着舒行,一點兒也不覺得丢人,他沒像馮生說的那樣口頭賣慘,但到底是初始技能就點好的滿級人類,此時無聲勝有聲,還是将舒行一顆心揉成一團,可謂“天縱奇才”。

直到陽光減弱,鄭淮鷺才直起身子,他眼眶通紅,卻沒有淚痕。

“舒哥。”鄭淮鷺忽然朝着舒行一笑:“那我能搬回來了嗎?你不要我,我都是住酒店。”

舒行被吃得死死的,“嗯,搬回來。”

搬個屁,走的時候孑然一身,回來連個行李都不用帶,跟個狗皮膏藥一樣黏着。

馮生下了班來送文件,進門就聞到飯菜香,見鄭淮鷺裹着藍色圍裙在廚房忙活,舒總則坐在客廳喝茶,場景夢幻。

“馮特助來了?”鄭淮鷺語氣自然,好像他們之間沒有過密謀跟交易,“正好一起吃飯。”

馮生使勁兒搖頭:“我不配。”

舒行聞言詫異看來。

馮生認真的!搞毛線啊?他每天抽出兩個小時研究鄭淮鷺的進攻路線,打算閑暇時間跟這人說道說道,畢竟拿人家手軟,結果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還覺得有點兒憋屈,有這本事鄭淮鷺之前找他幹嘛?

“就簡單吃頓飯怎麽就扯上配不配的了?”舒行接過文件,“新拖鞋在鞋櫃,行了,知道你跟他不對盤,少折騰,洗手吃飯。”

馮生良心都在痛。

不對盤他拿了鄭淮鷺一套別墅,十年會員,差點兒還得到海辰股份……

馮生去廚房幫忙。

“我也沒想到。”鄭淮鷺小聲,又朝外看了一眼,抓緊時間:“馮特助不必介意,英雄總有用武之地。”

馮生挑眉:“比如?”

“比如一切心懷不軌,接近舒哥的人。”鄭淮鷺循循善誘:“舒哥原諒我了,我就還是舒哥的男朋友,一切妄圖插入我們感情的都是不可饒恕的第三者,我不奢求馮特助幫我趕人,但交流信息可以吧?”

馮生不免覺得大材小用,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行!”

這邊剛吃完飯送走馮生,舒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是老宅,他淺淺吸了口氣。

鄭淮鷺羞辱了李昊瑜,依照舒行對李昊瑜的了解,這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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