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下了許久的雨終于停了,只是天依舊沒有放晴,陰沉沉的。

秦顧和靳秦搬着茶桌坐在走廊前吹着風,二人對桌而坐,執手品茶。

靳秦其實不太愛喝茶,但是秦顧愛喝,只能每天硬着頭皮來陪。

“聽說,蘇宴已經定了罪?”

昨日在秦君房中說完話,便就定了罪,這事兒靳秦是知道的。

“定了。”靳秦語氣頗為暢快,“死罪。”

秦顧想着那孩子,記起他父親少年的樣子,京都哪位貴女不為之傾心呢?只是生出來的兒子卻如此糊塗,沒有半點他父親的樣子。

“你去送他最後一程。”

靳秦的手楞在半空中,端着的茶盞燙手也不自知。

“我?”

“對,你。”

秦顧放下茶盞,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回了房,留下原地還征愣的靳秦。

行宮的地牢簡陋昏暗潮濕,暗衛打開門的時候,靳秦甚至覺得撲面而來的泥土的腥氣味有點冷。

一步一步往裏邁的時候,靳秦甚至有些恍惚,他想起他第一次見到蘇宴的時候,這位蘇相意氣風發,京中貴子誰能與之匹極?

出入皇宮,出入昭陽殿,貴族大家出來的嫡子,誰人見了不是稱呼一聲蘇公子?

靳秦輕笑一聲,不知在笑自己還是笑蘇宴。

地牢中沒有別人,他沿着長長的過道走到最後,便見到了蘇宴。

他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靠坐在地牢的牆上,眼中一片灰暗。

靳秦心中是暢快的,是高興的,他查到當年的事情是蘇宴引導祁恪去做的時候幾乎恨不得殺了他,如今看他這樣子他應當是高興的。

蘇宴擡頭看了他一眼,眼裏是一片死寂,見他站在那處不說話,輕諷笑了一聲,“是不是覺得沒有你想的那麽高興?”

靳秦走進來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你想說什麽?”

“我不想說什麽。”蘇宴看着虛空呼出一口氣,“你,在害怕。”

一瞬間刀劍出鞘的聲音,蘇宴歪頭看着自己脖子上的長劍,不懼反笑,他笑的猖狂,好像絲毫不擔心自己的生死。

他眼中迸發出強烈的瘋狂,“你在怕!你在怕!你怕你也會和我一樣!”

靳秦握劍的手緊了緊,眸中一片黑沉,“我憑什麽害怕?”

蘇宴一手握住他的劍,鮮血和疼痛刺激下,他不管不顧,神色有些癫狂,“我與公主相識十幾載,尚且落到如此下場,你怕你手上的兵權早晚有一天也會讓你也落到這樣的地步!”

靳秦的劍猛地戳進他的肩膀裏,紅色的血跡瞬間染紅了蘇宴的衣服,他蹲下來,看着蘇宴一字一句說,“你落到今天的下場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我咎由自取?”蘇宴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當年若陛下肯對我多說一句,我怎會入了翰林院以後,不擇手段?”

“你不相信她。”

“那你呢?你就相信她?”蘇宴似乎感覺不到疼一樣,“靳秦,你那麽拼命的往上爬,不就是因為你不相信她會愛你,她會愛一個卑賤的沒有地位沒有身份的侍衛嗎!”

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是被人戳中,靳秦按壓下去的暴戾忍不住浮上來。

蘇宴看他臉色的暴虐之色,知道自己說對了,“你出生低,處處被人瞧不起,所以你怕失去兵權。”他說着像想起什麽,“哦,對了,你跟陛下還有一個兒子?”

靳秦的眼中滿是殺氣,看着蘇宴的眼神也更加狠戾。

蘇宴對上他的眼睛,“靳秦,你的兒子,一個侍衛之子,你怎麽也改變不了!将來,一定會有人把你想藏住的所有狠狠扒出來,到時候,我期待,你的兒子知道以後,是什麽樣的臉色。”

他似乎是在幻想那一天,臉上露出了笑。

靳秦眼中的怒色和殺氣翻湧,只感覺自己的手一動,眼前一片血色滑過,再睜眼時,蘇宴睜着眼睛看他,嘴角還帶着笑,卻沒了生息。

胸腔內不斷上湧的暴虐,讓靳秦有些喘不過氣,他杵着劍半蹲下來,腦中卻一直是蘇宴說的那些話。

那些話像是魔咒像是毒蛇像是戰場上敵人的血一樣,纏在他的身上,怎麽也擺脫不了。

“不,不是那樣的……”

靳秦喘着粗氣,不是那樣,不是那樣,不是那樣!

腦中閃過在戰場上厮殺的畫面,靳秦右手捂了捂頭,他不是像蘇宴說的那樣,他拿兵權是為了,是為了,是為了……

那年夏,那天晚上。

水中月鏡中花。

靳秦頹然的坐在地上,是啊,水中月鏡中花,他想,月亮即使高高在天上,還不是能印在水中?

一直躲着的避着的,其實就是害怕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怕碰都碰不到她。

蘇宴,對權勢的渴望,是因為得不到秦君的愛。

他呢?

他靳秦,對權勢的渴望是出于骨子裏的自卑。

“锵”一聲,長劍因為承受了過多的力崩斷,靳秦生生的用自己的力将這柄劍折斷。他躺倒在地上,看着青苔遍布的牆,閉了閉眼。

……

秦顧又坐在門口喝茶了。

靳秦回來的時候看到秦顧又坐回了之前的位置,對面還放了一杯茶,熱氣袅袅上揚。

他走過去,沉默的坐下。

秦顧并未看他,只是靜靜地看了一眼點燃燭火的長廊。

眼前的熱氣仿佛迷了靳秦的眼,他嗓子啞着說,“上皇是故意讓我去的?”

秦顧嘴角含笑,“是。”

“上皇究竟何意?”

“你在地牢裏不是都明白了?”秦顧将手中的茶一飲而盡,“以我對蘇宴的了解,他死前,一定會說些讓你不好過的話。”

不好過?

靳秦仰頭喝完了那杯茶熱,茶水滾燙入喉,他卻渾然不知一般,“何止不好過。”

秦顧伸手再為他倒茶,“避之不及是嗎?”

靳秦身子一僵,“上皇有何可明說。”

“哪裏有蘇宴說出來更擊你心?”

是啊,這麽好的一個例子,秦顧怎麽可能放過?那些話他也可以說,可是由蘇宴說出來殺傷力更大。

秦顧低頭喝了一口茶,就當是死前最後的價值罷了。

“我年輕時,有位朋友曾與我說,這世上最珍貴的便是人的性命。人出生不該分貴賤,且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靳秦啞着聲音說,“何人出此狂言?上皇沒有斬了此人嗎?”

秦顧笑着搖頭,“沒有。”他像是想起什麽趣事一樣,“我初聽時反應和你一樣,但如今,我卻覺得,是大道理。”

靳秦像是聽了笑話一般,“不分貴賤?民為貴?如何可能?”

“這不是想的嗎?”秦顧一針見血,“這不是你想的嗎,靳秦?”

“我未曾想過。”

“那就現在想。”他重重放下茶盞。

靳秦擡眼看他,“您真的要我造反不成?”

“不。”秦顧知道他是最合适的人選,“你不會造反,你是最合适的人選。九臨和千明戰亂不斷,如今的治國之法已經不再合适千明了。靳秦,我要你做的,就是把我剛才說的變為現實。”

“我做不到。”靳秦想也不想拒絕,“她不會認同。”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小君是我父親培養出來的,自然不會認同,可是你們還有一個兒子。”

靳秦的手握成拳,緊抿着唇,“您讓我利用小言?”

“利用?”秦顧笑了一聲,“他日你的身份敗露,你以為誰受的傷害最大?”

他站起身,負手而立,“你的兒子,你不會想讓他像你一樣吧?像你一樣用權勢地位去修補出生帶給你的陰影?”

“把我說的變成現實,将來,小言才會好過一些。天之驕子的父親是侍衛出生?你想讓他成為史書上精彩的談資?”

靳秦臉有疲色,閉了閉眼,像是妥協一樣,“您想讓我怎麽做?”

秦顧轉過身,胸有成竹,“一國之基底在于民,民之思想決其走向。九臨和千明一直沖突的原因就是兩國從不互通,我要你,統一兩國,将民衆的思想歸一。”

“這和您剛才說的那些有關系嗎?”

“改革是需要犧牲的,更需要鮮血來點醒衆人,沒什麽比一場戰争更能點醒他們了。”

靳秦覺得這位太上皇的心計當真可怕,不理解的說,“君王的地位弱化了,權貴的地位弱化了,對您,對皇家到底有什麽好處?”

“好處?”秦顧反問一聲,“國之利益談什麽好處?”

“你看不到這個國家在走向消亡,我看得到。”

“我能知道您那位提出這些的朋友是哪位高人嗎?”

“沈容,沈明德。”

……

“靳将軍,我萬分期待,你帶着西北軍踏平九臨凱旋而歸的模樣,給你的兒子掙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靳秦側過身,漠着臉壓着下巴說,“我非為了小言,我為的是我自己。”

他想,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他也許能夠對自己釋然。

到時候他和秦君就能永遠在一起。

腦中蘇宴的模樣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靳秦咬緊了後槽牙,他死也不會,讓他變成蘇宴那副樣子。

權勢和地位造就了今日的他,昔日助他的利器變成裏刺向自己的殺器。

靳秦起身離開,一輪明月升上枝頭,他擡頭去看,跌跌撞撞的去夠。

小君,我想有一日,帶你去西北看一看,那兒的雪真的很美。

作者有話說:

看不懂的話多看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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