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宣政殿難得這麽清淨。
李寶站在宣政殿門口值守的時候都有些恍惚了,在他印象中宣政殿好像從沒這般清淨過。
陛下總是很忙,穿着各種顏色的大人們一批一批的被召見,或被罵的掩面出來,或連着折子被陛下踹出來。
這般連日的清淨十分少見。
但陛下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甚至比之前更忙了。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嘆了口氣,也不知陛下何時傳膳。
書房的門被人從裏頭拉開,大宮女桑琴端着茶盤出來,李寶伸頭探了一眼,裏頭的茶滿滿當當。
“陛下沒喝?”
桑琴搖搖頭,眉宇之間憂緒繁芬,“陛下一忙起來就不顧自己的身子,本身子就不好……”
話未說完,二人皆是嘆氣。
陛下易動怒,又常常熬着身子看奏折,食飯寝眠更是不規律,若非是陛下如今年歲康健,怕早就一病不起。
“陛下大病初愈本不該這樣忙于政務……”桑琴欲言又止,“若不請靳将軍來?”
二人對視一眼,十分同意這提議。
“眼下靳将軍恐回了将軍府,一時半會的也到不了。”李寶方又想起白天靳秦急忙忙出宮的事情。
“這又趕巧了。”桑琴也有些失望。
若靳将軍不在,恐怕他們也都勸不動陛下了。
二人正站在廊下憂思,天色漸深,遠處的暮色被霞光卷帶,灰色的雲按着淡淡的紅光,一點的一點的消失讓出黑色來。不遠處,前頭亮着兩盞燈籠,二人定睛一看,是太子殿下的儀仗隊。
東宮的小太子來了。
李寶恍了一下,連忙甩了甩拂塵碎步上去,“請太子安。”
桑琴緊接着也過來福了福身子,“請太子安。”
一張奶白色小臉此刻硬繃繃的板着,小手垂在兩側,矮矮的身子要擡頭才看見兩個請安的奴才。玄青色的合身衣袍,壓着頂貢的普羅珍珠,頭上系着的抹額鑲嵌石頭大小的玉,色澤瑩潤。
“母親在嗎?”
這問的就是秦君了。
“在的在的,正在裏頭批奏折,小殿下是來見陛下的?”李寶躬着腰堆着笑,一雙眼睛笑眯眯的。
秦言點點頭,随即歪了歪頭,李寶桑琴被他的這個小動作萌的一臉老血,捂着心口忍住□□小殿下的沖動。
我的天爺,這可是太子殿下,咱可不能随便動手,李寶按着自己的心口想。
“太傅呢?”
李寶一愣,尚未反應過來太傅是誰,還是桑琴反應快,張口回道,“靳将軍回将軍府了,此刻不在宮中。”
秦言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提了提袍子,踢了踢腳下踩到的小石子,“有石頭。”他說的認真,但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番動作在外人看來有多可愛。
李寶桑琴就是完完全全被俘獲的人了,二人站在後頭看着秦言上前去,根本想不起來通報一事,還是秦言自己踮着腳敲門的時候,二人才反應過來。
“母親。”秦言已經出聲喊了。
但這不合規矩,且這麽多人在。
李寶一時之間背後冒了虛汗,連忙三步合一步邁過去,“小殿下……勿叫喊。”
秦言仰頭看了一眼身前的太監,他知道這是母親跟前的大太監,父親和他提起過。
“為何?”
李寶自然知道小太子初初入宮,許多規矩未曾有人和他提過,也未必有人敢在他面前提。
但眼下這麽多人看着,衆目睽睽之下,李寶硬着頭皮也得提醒,“小殿下,宣政殿只有君臣,您該喚陛下。”
秦言從善如流,原來如此,他跟着李寶後頭學了一聲,“陛下。”
李寶笑眯眯的點點頭,“對對對,下次可不能叫錯了。”
秦言深覺這裏規矩衆多,心裏第一次産生想回行宮的念頭,但是一想到回行宮以後就再也見不到許多東西,心裏又作罷。
“李寶公公,我想見陛下,可以同我母…不,同陛下說一聲嗎?”
這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可以的了,李寶瞧着眼前玉雪可愛的小殿下,只覺得這般可愛誰能拒絕?
他直起腰掐着嗓子道,“陛下,小殿下來了。”
“叫他進來吧。”裏頭的女聲淡淡的,聲音之中甚至夾雜着幾聲暗啞,這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喝水的緣故。
李寶得了話低頭高興的看着秦言,輕輕為他推開門,“進去吧,小殿下。”
映入眼簾的是銅絲镂空香爐,熏香打着彎上繞。
秦言邁着步子想要問安,心下滑過李寶說得話,“言言拜見陛下。”
桌案前對着高高的奏折,兩邊的窗戶虛掩着,映照着燭火。秦君的筆有一瞬間的停滞,随即應道,“嗯。”
她放下筆側過臉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沉聲道,“李寶。”
門口的李寶應一聲,她吩咐說,“傳膳吧。”
李寶心知是小殿下來了,陛下才想着要傳膳,否則以陛下的性子還不知道要到幾時。
門外的李寶帶着人下去傳膳了,門口值守的便剩下桑琴。
秦君朝秦言伸手,将他招到自己身邊來,“過來。”
自行宮回來之後,母子二人便很少這樣獨處了,大多時候秦君不是在忙就是在召見心腹大臣又或者靳秦在。
秦言如今作為儲君,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想來便來了。
“小言,如今你是太子,人前要注意分寸,別失了禮數。”複又補充,“但倘若沒有外人,你自喜歡喊什麽便喊什麽。”
秦言聰穎,知道自己母親在同自己說什麽,他伏在秦君膝前,“小言知道。”
他抿了抿自己唇瓣,雪團子一樣的小臉擠成一團,眉毛也皺到一起去了。
“小言過來是想母親了嗎?”
懷中的小人點點頭,秦君想抱他起來說話,但秦言卻死死扒着她的膝蓋不放手。
她這才察覺秦言的情緒有些不好。
“怎麽了?”她摸了摸秦言的頭,溫聲問他。
秦言心中難受,咬了咬唇,“從前小言總是想母親來看我,母親不來,小言有時也會抱怨。現在知道,原來母親這樣繁忙……”
他來宮中日子不長,但是卻也知道自己母親繁忙,聽嬷嬷們說,母親經常忙得連飯也吃不好。
他很難過。
秦言眼眶有些紅,憋着一股勁兒問,“為什麽母親這樣繁忙,父親卻好像總是清閑?母親不能讓父親幫幫忙嗎?”
這是秦言第一次問秦君這樣的問題。
秦君将秦言身子擺正,面色嚴肅,“小言,母親是一國女君,你父親是一國将臣,你讀的史書也不在少數了。我且問你,史書上可有帝王好權臣弄術?”
“這不一樣!”秦言急急辯駁,“父親是父親,母親和父親不是相愛嗎?”
屋中一時無聲,片刻後,才聞她冷肅着臉說,“有何不一樣?”
秦言不解,直言問道,“母親你不喜愛父親嗎?”
無人回答。
秦言急了,“母親你不喜愛小言嗎?”
“喜愛。”她道。
“那為何您對父親如此防範?”
“那小言又為何如此維護你父親?”
“因為您說,那是小言的父親。”因為是母親告訴他,那是他的父親。
秦君将小言抱下去,“我未曾說過他不是。”
秦言試着反駁,“我沒有維護父親,小言只是希望母親能夠輕松一些。”
“好。”秦君轉過身對着他的眼睛說道,“你父親何種形勢小言你是曉得,手中重兵幾十餘萬,精兵十餘萬,他若反我,你覺得母親有幾成勝算?”
秦言低頭想了一會,老實回答,“不到三成。”
“那你父親為何沒反我?”
秦言作答,“父親喜愛母親。”
秦君站起來,低頭看着自己的兒子,“你又覺得人世間帝王家的情愛會有多久?會有幾成?”
秦言被母親的氣勢吓的退了幾步,嗫嚅着嘴唇不敢答。
“你瞧了那麽些書,就以你瞧的那些書裏的來看,有幾成?”
“不到……一成。”
“小言,你父親永遠是你的父親,但未必永遠都會站在我這邊。”
秦言覺得自己快被母親說服了,腦子中暈暈的一片。他晃了晃腦袋,從母親的話中抽絲剝繭,最後發問道,“母親,到底是您不相信父親會一直喜愛您,還是您不相信您會一直喜愛父親?”
秦言喃喃問道,“到底是您覺得父親不會永遠站在您身邊,還是您不相信您自己?”
“小言還是不明白。”
“人世間的情愛果真如書上所言,極難領略。”
“可是母親,如果您都不相信父親,那您不就是在利用小言,利用父親嗎?”
稚子童言。
但卻直擊人心。
秦君垂在身側的手倏地攥緊,随即又松開,“我……”
“靳将軍?您怎麽來了不進去?”
門口傳來李寶的聲音。
李寶帶着人傳膳回來,卻見靳秦一人站在書房門前,也不敲門也不說話,就這麽直直的站在那兒。
秦君心中一跳,下意識的快步走過去拉開門,正對上門口站着的靳秦,他眼中平靜無波,不知聽到了多少。
“見過陛下。”他語氣平靜。
但秦君無端的卻有些不自然,握在門上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見過太傅。”秦言自後頭上前來請安。
靳秦瞧了秦言一眼,沖他招手,随即扭過臉對秦君道,“安康王不日抵達京都,陛下記得設宴迎接。”
“知道了。朕……”
“臣先帶小殿下學習了,陛下先用膳吧。”
話音剛落,就牽着秦言離開了。
秦君知道,他聽到了。
李寶看着二人離開的背影,遲疑問道,“這……”
秦君擺擺手,“無妨。”但到底有沒有關系,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靳秦牽着秦言往東宮方向走,父子二人走在宮道中皆是沉默。秦言擡頭看着父親的神色,出聲問道,“父親,你生氣了嗎?”
靳秦的步子一頓,随即說道,“我為何生氣?”
“您聽到我和母親的話了。”
靳秦嗤笑一聲,“聽到又怎樣?這話我聽得還少了?”
“聽的多和您會不會生氣有關系嗎?”秦言補刀問。
靳秦,“……”能不能給你老子留點面子?
見自己父親神色好像更不好了,秦言果斷選擇閉嘴。
二人又走了一會,兩側寂靜的可怕,知道前頭東宮的殿門若隐若現,靳秦才停了步子。
“小言,我問你,若你母親真的利用你來牽制我,你傷心嗎?”
秦言盯着前方的虛無看了好一會,揉了揉眼睛,“嗯。”
靳秦嘆了口子,揉了揉秦言的頭,“放心吧,你母親不是利用你,她是真心喜愛你的。”
于是秦言,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父親,自我知道母親和您的身份以後,我就一直想問,當初您和我母親是怎麽懷上我的?”
靳秦看着秦言的澄淨的雙眸,說不出口自己的身份,也沒辦法對自己的兒子說出自己曾經是奴的話。
一聲嘆息過後,靳秦推了推他向前,“回去吧。”
他兒子只需要知道自己是女君和将軍的兒子就夠了。
作者有話說:
我想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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