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丢臉。

太丢臉了。

靳秦這方回過神來覺得自己丢臉丟大發了。

他和祁恪置氣竟然鬧了這麽大,而且更丢臉的是被這幫禁衛軍給圍觀了,禁衛軍也就罷了,怎麽秦君也來了?

來就來,還帶那麽多人幹什麽?

靳秦原本就郁悶的心情更加郁悶了。

秦君今日穿的是一身墨綠色的華服,墨綠加上暗金的刺繡奢靡華貴卻帶着一絲威嚴莊重,錦緞也是上好的雲錦,這樣顏色的錦緞也不知道染廢多少匹布才有一匹出來。

眼下她站在那兒,讓人不自覺發憷。

靳秦其實是想給她跪下去的,但是這兒這麽多人在他不敢。

沒錯,就是人多他不敢跪,他今天跪了,明天那幫老狐貍就能聞到不對勁兒,好好的要造反的将軍怎麽還跪陛下呢?

真他娘的太郁悶了。

靳秦微微彎腰給她行了禮,在外人眼前就是大将軍不情不願的給陛下行了禮,但靳秦真是冤枉,天知道他現在只想跪着跟她說話。

“将軍好自為之吧。”

陛下拂袖而去了,宮人們心想。

于是事情被傳到宮外去的時候,就是大将軍在禦花園中公然鬧事,不但如此還當着衆多宮人的面對陛下大不敬,氣的陛下拂袖而去了。

衆臣們聽聞長嘆一聲,暗自心愧,陛下如今正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竟然束手無策,悲也悲也。

然,對此事持不同意見的只有謝家謝玉書。

早先事情剛剛傳出來的時候謝玉書就是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了。

靳大人怎會是這樣的人?

他在圍獵的時候以一己之力保護了陛下,還帶着禁衛軍解困陛下,在陛下遇刺的時候也是靳大人及時趕到,如此這般,怎會是他們口中亂臣賊子?

豈不荒謬?

別人不信靳大人,他信!

太子殿下本就是陛下骨肉,自古立嫡立長,謝玉書不覺陛下有錯,大臣們不同意也就是因為太子殿下出身不好,可既然是陛下的決定,那就有陛下的道理。

謝玉書覺得,太子殿下一定是十分優秀的。

于是謝玉書在家中第一次發了火,就是因為有下人在家中妄議陛下和靳大人,一個是他尊敬無比的陛下,一個是他崇拜的靳大人,他絕不允許別人随便議論!

可是外面傳的板上釘釘一般,還說大将軍的腰帶都在陛下宣政殿書案裏被宮女們整理了出來,陛下肯定是被圈禁了啊。

謝玉書還是不信。

他想起之前一件事情來,陛下邀請他和靳大人一起食飯。

陛下随和,都能邀請他一同食飯了,那同靳大人商量政事累了,在書房中小憩也是正常,一定是有些長舌的,亂嚼事實,敗壞了陛下和靳大人的名聲。

一定如此。

直到這次的事情傳出來,謝玉書這個清潤俊秀的少年有些怒了。

究竟是誰在背後這麽編排靳大人!一次罷了,兩次還不夠,三次四次的是想至靳大人于死地?

他在家中書也溫習不下去了,親自寫了拜帖,“來人,将此拜帖親自送往大将軍府,務必親自送到。”

謝家謝玉書要拜見靳秦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都圈子。

衆位大人倒不覺得謝家要投靠靳秦,因為這拜帖是謝玉書寫的。要是他鎮國公謝卓寫的,他們倒真的會懷疑一二,但是這是謝玉書寫的。

謝玉書的名聲為人在京都有目共睹,即便是周嚴也十分欣賞這位貴子,性格正直待人寬厚,學問又好,其生平最喜愛的唯有已故齊國候世子沈容的詩詞策論。

這麽一個人,你說他會投靠靳秦?那不是放屁嗎?

是以,衆位大人們第一個反應就是,莫不是謝玉書這小子去找靳大人說理去了吧?但是這也不可能啊,謝玉書的才智怎會做出此等蠢事來?

所以謝玉書去看靳秦做什麽?

收到拜帖的靳秦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彼時靳秦正在宣政殿的圍牆後頭跪着反思,秦君雖然表面上什麽也不說,但是靳秦多了解她,自然知道她是生氣了的。

在外頭不敢跪,在宣政殿裏總是要認錯的。

是以,靳秦就挑了一處角落面對着牆老老實實跪着認錯反思了。

牆角處少人來,宮人們幾乎不會來此處,在這兒只有幾只翠鳥停留。靳秦正看着那幾只翠鳥互啄,看的正有趣,不知道哪兒飛來一只黑鳥俯沖直下,直把幾個翠鳥撞得七零八落的。

靳秦,“……”認錯的人連個樂趣都不配有了?

再仔細一看,靳秦發現原來是他養的鷹。

“你怎麽來了?”靳秦有些奇怪。

黑鷹張口把拜帖丢下去給他,靳秦撿起來看了看,“謝玉書?謝玉書見我幹什麽?”

靳秦不太理解,現在都是避之不及,怎麽唯獨謝玉書還送了拜帖來?

他将拜帖上的草屑拍了拍,“那就去看看謝玉書到底見我幹什麽吧。”

謝玉書約定的時間是三日之後。

靳秦也就掐着時間回了一趟将軍府。

他這些時日都是住在宣政殿側殿的,将軍府鮮少回。這日一大清早謝玉書在家穿戴整齊,坐上馬車前去了大将軍府。

謝卓站在侯府門口看着遠去的謝玉書,眼中有些擔憂,以謝玉書的性子,将來若是入仕還不知會如何。

大将軍府大門在今日打開,門口只有一位仆人迎客,在往常将軍府的門幾乎是不開的。

謝玉書第一次來将軍府,将軍府外修建的甚是氣派,他從馬車上跳下來能感覺到這将軍府修葺時的用心。

門口站着的仆人迎上來,此人一身灰色棉布長袍,說話幹淨利索,“可是鎮國公家大公子謝玉書?”

謝玉書今日一身錦藍色刺金繡服,本身年歲就不大,錦藍色的刺金服将他的面容稱的玉淨白皙,經久飽讀詩書身上更是有文人風骨,貴族子弟雕刻的通身貴氣擋也擋不住。

今日的謝玉書,盛裝來見。

他微微點了點頭,身邊的小厮遞上拜帖,“正是謝玉書,這是謝某拜帖。”

仆人笑眯眯地接過拜帖,看也不看就收進了袖子裏,“謝公子果真如我們大人說的一般氣度斐然,一眼便能認出。”

謝玉書有些驚訝,“靳大人當真如此誇我?”

仆人笑着點頭,“我們大人鮮少誇人,唯獨提到謝公子時,忍不住誇贊您氣度斐然。”仆人側身向裏迎,“請謝公子裏面請。”

謝玉書提着衣擺踏上臺階,一邊走一邊問,“你們大人還說我什麽了?”

“大人還說您的學問……”

“是及……”

二人的交談聲漸遠,直至謝玉書完全入了将軍府。

将軍府裏頭與謝玉書想的完全不一樣,從外頭看将軍府是氣派非常,但是不知為何裏頭好像顯得有些蕭條。

謝玉書沿着回廊往主廳走去,他是能看出來這處在修葺初期應當也是十分用心的,只是好像長久無人居住,又不精于打理,好些奇花異草珍貴泉石都有破敗之象。

他心中疑惑,知道進了主廳,那疑惑才變成了驚訝。

主廳更是簡單,幾乎也就是幾把椅子和桌案,竟然連熏香都沒有,這将軍府怎麽這般簡陋?

靳秦坐在主位上神态自若,絲毫沒覺得自己這将軍府有哪裏簡陋了,他端着茶盞慢慢地品嘗,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後才慢慢放下杯盞。

“大人,鎮國公家謝公子來了。”

謝玉書走上前幾步,作揖行禮,“靳大人,許久未見。”

靳秦不在意的揮了揮手,示意他坐下說話。

對謝玉書這樣的人很少有人能生的起氣來,即使是靳秦在了解過謝玉書以後也掩蓋不住對謝玉書的誇贊。

“你最近應該聽了不少風聲才是,這個時候跑我這裏來做什麽?”靳秦開門見山,直接問道。

謝玉書沒說話。

靳秦看了他一眼,看他臉上有些倔強之色,無奈道,“給謝公子到一杯茶。”

仆人從後頭上了茶來,謝玉書端起來喝了一口,又輕輕放下,胸有成竹,“這是細茶。”

靳秦端茶的手一頓,謝玉書繼續說,“細茶是皇室特有的貢茶,靳大人這茶應當是陛下給的。”

靳秦不妨謝玉書還能想到這層去,挑挑眉,一派淡定,“我如今之勢,皇家貢茶還需要陛下賞賜嗎?”

謝玉書還是堅持,“大人和陛下之間定不是外界所傳那般。”

“謝玉書!”

他這話太大膽,若傳去外頭那他和秦君所謀劃的就功虧一篑。

“大人,請聽謝玉書說完。”謝玉書見他滿臉厲色,不急不緩,“嘉帝時期武舉尚存,武将勢高于文臣,而後數百文臣請廢武舉,嘉帝朱批,而後武舉荒廢多年。武舉荒廢之後,武将漸漸勢微,文臣漸起,尤其是左右二相,又屬嘉帝當年從龍之功臣。”

謝玉書将武舉的興廢娓娓道來,靳秦靜靜聽着,“謝玉書,你想說什麽?”

“且問,陛下若想改革科舉,觸犯的大多是權貴利益,更多是朝中諸臣利益。人為財死,有誰會支持陛下之舉?”

“此時,若陛下一意孤行,定然引起朝中衆臣不滿,滿朝怨氣,官員興怨,百姓遭殃。以陛下之性情,定不願如此。”

“但若以靳将軍之勢,以刀劍血光将此事塵埃落定,那這又是另一轉機了。”

“謝某在家思索良久,并不認為,靳将軍改革科舉是為自己所利,更不認為靳将軍圈禁陛下,實際上,這局更像是陛下親手操盤。”

“立太子一事,自古立嫡立長,更何況陛下并非昏君,若太子沒有大志雄才,又怎會草率定下儲君?”

洋洋灑灑一番話竟然将秦君和靳秦的謀算說了個大半,靳秦不免心驚,這謝玉書的才智果真驚人,難怪秦君要讓他給小言做太傅。

謝玉書也不問自己說的對不對,“靳大人,我會在此次科舉之中盡力拔得頭籌,屆時我會是天子門生,我将永遠擁護陛下。”

靳秦張口語言卻不知道自己能對這樣的少年說什麽。

“你所為究竟為何?你為何如此支持陛下?莫非……你喜愛陛下?”靳秦有些艱難問出口。

這句話倒把剛一直侃侃而談胸有成竹的少年問倒了,謝玉書連連擺手,“并非并非!陛下明君,我有我的抱負,絕非是為此。”

靳秦,“抱負?”

謝玉書眉間神采飛揚,“沈先生的書本中從提過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若有生之年,我能為此,即便身死,足矣!”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靳秦忍不住念道,他忍不住輕笑一聲,謝玉書啊謝玉書,恐怕這千明百年才出得你這麽一人。

所求所為皆是天下萬民,世人皆知沈容文采絕世,又有哪些人真的把他書中寫到的那些付諸行動?

又有誰甘心自己風雨數十載,就是為了那些不知在何處的百姓。

可他卻是真心真意這般想的。

靳秦,“你可有字?”

謝玉書,“我字留知。”

靳秦恍惚,留知?留歡不知疲,清曉方來旋。

“怎麽取了這麽個字?”靳秦忍不住笑。

謝玉書笑了笑,“是我母親替我取得,她想我潇灑快活一些。”

“靳大人,您有字嗎?”

靳秦不知想起了什麽,“有吧。”

謝玉書,“既靳大人已經問了我的字,可否告訴留知靳大人的字?”

“字宣悲。”

“悲?”謝玉書擰了擰眉,随後又展顏,“人之一計難免逢秋悲寂,靳大人也是通透。”

靳秦不欲多說,茶也喝完了,話也說過了,是時候趕人回去了。

“行了,你回吧。”

這般趕人的倒也就是靳秦了。

謝玉書也不惱,他笑着道,“我與靳大人互換了字,以後就是朋友了,留知在此拜過,告辭。”

靳秦,“全京都也就你還趕跟我做朋友。”

謝玉書,“靳兄此言差矣,靳兄如今權勢滔天,應當不少大人都忍不住上來巴結才是。”

靳秦瞠目結舌,你這就跟我稱兄道弟了?

“謝玉書,我怎麽之前沒發覺你還有些潑皮?”

謝玉書連忙笑着擺擺手,“我可得趕緊走了,省的招靳大人煩了。”

與自己欽佩的人做朋友何其有幸?

謝玉書捏着自己的袖擺笑眯眯的出去了,他想,他一定會傾其所能為陛下謀事,和靳大人一同為陛下所效勞。

靳大人就是靳大人,連字也這般與衆不同!

作者有話說: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出自《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

小秦的字,大家都明白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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