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霍修珣想裴教授永遠也不會知道。
就在那旅行團擁擠之中十幾秒的擁抱,他暗自偷偷地溜出去拉了幾個小時的閘。
霜降世界裏時間沒有流速,成年的霍修珣蜷成一只在星月的螢火小船上的蘑菇,也不知安安靜靜坐了多久,反正應該是很久很久。
歡喜,難過,各種情緒翻湧。
他實在抵抗不住,幹脆放任自己被各種各樣的心緒啃咬,如同沉溺在一片看不見的深湖不再掙紮,直到終于冷靜下來,才敢緩緩收拾心情回到現實中的那一幕。
等到從裴臨的懷裏被放出來時,霍修珣發現自己手心出了很多汗。
而裴教授是稍稍有一點潔癖的。
果然下一秒,手上一陣涼意,裴臨抓着他的爪子從兜裏拿出來。
霍修珣暗自垂眸。
結果,裴臨就只是捉着他的爪子在自己的大衣上抹了抹,抹完以後又一把又塞了回去,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霍修珣:“……”
呼吸又開始發滞,說明在霜降世界裏根本沒有冷靜好。偏偏一回頭,趙星路楚真淮和陶小寧三個人不知何時正在他倆背後,直勾勾饒有興趣地盯着他們倆。
霍修珣一時間又有幾秒的心肌梗死。
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陶小寧他們倒是挺敢想?一個個八卦又快樂地盯着他們,嘿嘿嘿的嘴角都裂到耳根上去了!
好不容易排隊上了纜車,下面一片皚皚白雪的山林。
纜車六人座,霍修珣被裴臨揣着坐一邊,對面三個人三雙眼睛繼續眨巴眨巴地泛出關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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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修珣只能撇開目光,不跟他們對視。
裴臨再沒有常識,也不至于是個完全不敏感的人。會不會被他們盯得發覺不對勁,從此丢開他從此避嫌。
好容易到了山頂。袅袅香火缭繞、古樸鐘聲陣陣,霍修珣拿着三炷香,站在殿前頭一回不知道許什麽願。
雖然他從來不信神,但因為有太多想要實現的願望,這麽多年他去過教堂、寺廟、道觀,世界各地的神明古跡,總是會習慣性拜一拜。
很多願望,訴說了一遍又一遍,誰知此刻竟統統想不起來。
當當當——
鐘聲一陣又一陣,霍修珣閉上眼睛任由指尖香灰抖落。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站在神明面前沒有必然的怨念,沒有必然的渴求,更不敢再有更多的願望。
可是,等到下山裴臨再度把手揣進衣袋時,他後悔了。
他明明應該許很多願望。
他的心荒蕪太久,早已是那種得寸進尺的貪婪,怎麽可能什麽都不要?明明就在悸動、在渴求,永遠不會知足。
……
下山以後,幾個人一起去大吃大喝了一頓火鍋。
大冬天的吃火鍋相當應景,然而趙星路身為食欲旺盛的青少年又是肉食大戶,總會控制不住全程搶肉。
霍修珣特意給裴臨下的蝦滑,眼看着馬上要熟了,卻屢屢被趙星路一撈而光。第一盤被搶走他沒說什麽,第二盤被搶走他還是沒說什麽。
第三盤,霍修珣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裴臨忍不住灰眸裏全是笑意。
這一只高攻低仿的傻seth,今天直到此刻才終于完全恢複正常了。男人至死是少年,他化身為普通中學男孩,幼稚地和趙星路瘋狂搶食、筷子打架。
午後陽光正好,大家一起去逛各種雜貨鋪子,給寧寧買了好看的帽子,累了就坐在咖啡館裏發呆,又一起在山下打了個雪仗,直到黃昏時分心滿意足乘車回家。
城市裏已經是滿街夜色。
除夕的夜晚大多數店面都關門了,整個街道在鞭炮和煙花的背景中,呈現出一種張燈結彩卻又十分冷清的感覺。趙星路和楚真淮兩個人笑眯眯揮手轉身回家,裴臨回眸,看出霍修珣臉上藏着的一絲不舍。
明明之前告訴他除夕要一起玩時,他還一臉的不屑不情願。
街邊霓虹微光,裴臨心裏一陣柔軟。
這個人心裏,其實是有多麽的怕寂寞。他伸手替少年緊了緊毛領:“沒關系,今晚還有我和寧寧陪你。”不會再讓你孤單。
霍修珣抿唇、點頭,很乖。
裴臨的手卻忽然有些僵住。在這之前的那幾個除夕,還有曾經那沒有人陪伴的一輩子。這麽怕寂寞的人,又是怎麽孤零零地過的呢?
……
除夕夜通往郊區別墅的路一路漆黑,而別墅的小院子,卻是遠遠看去就閃着星光點點。
霍修珣被裴臨領着從後門進,一路恍恍惚惚。
新的秋千、看到雪人,廊檐下彩燈纏繞成星辰和月亮,腳下染着白雪的石子路在這些色彩的掩映下也熠熠生輝,仿佛仙境之橋。
他垂眸,心髒微微被咬噬。
裴教授偷偷布置了那麽多天的小別墅,一切果然美得窒息。
很有“家”的溫馨,他好喜歡。
可惜這一切都不屬于他,這一切都是裴臨給寧寧做。他澀然笑笑,他能看到這麽好的一切,只是沾了身邊這個乖巧漂亮小姑娘的光。
身邊,小姑娘一蹦一跳,聲音清脆:“哥哥,我來給你們拍幾張照片吧!”
說罷不等反應,就啪啪啪地開始拍。霍修珣被裴臨拉着坐在秋千上、躲在雪人後面當道具,被捏着臉頰捏成各種奇怪的形狀。
陶小寧:“哈哈哈景美人更美,拍好啦。那新年快樂,那我先上樓了,哥哥還有小珣哥咱們明年見啊!”
說完揮揮手,小姑娘一溜煙兔子一樣拔腿跳回了自己的房間就關了門,快得讓人不及反應。
她已經跑出來玩了一整天,媽媽肯定擔心了,得趕緊打電話給媽媽保平安,然後還要給小學長電話拜年,很忙的吖。何況她自己也是談了戀愛的,當然知道電燈泡有多讨厭了!
……走了?
霍修珣不解。裴臨多麽辛苦才弄了這一切,今晚的主角就這麽走了?
皺眉迷惑看向裴臨,卻見那人灰眸裏也不見意思失落,反而是帶着淺笑,像是夜幕星河。
指尖微微發燙,他拉他上樓。
霍修珣沒有動。
他就那麽愣愣看着裴臨灰眸裏的柔光,忽然再也壓抑不住心裏破土而出生根發芽的期望——
屋內彩燈星星點點,他有一刻心動的猜想。
或許,有沒有一點點可能。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哪怕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概率。
潛移默化,滴水穿石,石頭生花。
一如四年前的那一晚,他麻木不仁地坐在飄着淡淡青檸香的車子上,以為日子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下去,永遠永遠不可能得到希望和救贖,然後車輛轉過街角,那個人灰眸定定看着他,說了一句話,整個世界再度鮮活。
他不知道。
心髒希望徹底刺痛。
充滿不安,心髒收緊,渾身血管都在叫嚣抽搐。
他琥珀色的眸看着裴臨,等待他的宣判,不敢移動一絲一毫。
他現在十四歲,已經有了一副少年高挑俊美的外貌。不再是一只沒有性別的小恐龍,卻永遠還是努力克制着自己,默默在他身邊不敢踏進一步,不敢說、不敢表達。
不是怯懦。
而是他清楚自己承受的極限。
從小到大,他恨裴臨優秀、恨裴臨無情,可說來說去內心深處一直知道這不過是氣急敗壞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那個人是他私藏在黑夜裏恒久不滅的小燈塔。
哪怕世事無情,心髒被生生碾碎過很多次,只要燈塔不滅,他就還能活下來。
可同時他又實在是太累太累。
撐着光鮮的外殼,內裏遍體鱗傷不像人樣,再被紮一刀多半就死透了。絕對不可能再拿有多餘的力氣被嫌棄後還能笑一笑沒事人一樣爬起來,茍延殘喘努力追。
他做不到。
所以,這大概是一個死局。
還好裴臨沒有感情,他甚至想過一輩子都什麽都不說,就這麽偷偷纏着他,默默在他身邊給他養貓養鳥,給他做飯一切談論文學和技術。
就算得不到喜愛,就算心裏多少有點委屈,認了。
偷來的一輩子,又怎麽樣不算是完完整整的一輩子呢?
至少……
眼前一片晃眼的明亮。
是裴臨拉着他的手上了樓,推開了房門。
熟悉又陌生的那個小房間裏,新年夜裏竟然是滿地明燭,燭影倒影在屋頂,搭配着房子形狀玻璃燭臺在牆面上拉長的尖頂城堡。
一時間比霜降世界裏的漫天星河還要璀璨漂亮。
……
原來不在霜降世界,時間也可以在瞬間定格。
滿地溫暖的燭光中,霍修珣恍恍惚惚。
忽然想起上輩子的某個除夕夜,他太寂寞了,于是派人去看看千裏之外裴教授在公寓裏幹什麽,結果拍來的模糊視頻讓他啼笑皆非。
裴臨家裏也是沒有任何節日氛圍,連窗花和門聯都沒有。
大年夜外面煙花隆隆,而他就那麽一片漆黑中開着電視,給自己囫囵下了一碗白白胖胖的餃子,蘸醋,剝蒜,然後看電視,吃。
繼而,第二年、第三年,裴教授也都是這麽過的。
一個既沒有低級趣味也沒有高級趣味的人,一個本質上就是個脫離了生活趣味的人。他看視頻看得笑死了,比慘的快感油然而生,同時又咬着牙惡狠狠地想,總有一天,把他捉過來,親自教教他什麽叫“趣味”。
而如今再一次意識到,人家根本不用他教。
岸邊的燈塔不需要任何牽引和指示,也能自己足夠堅定、溫柔、強大。
霍修珣僵硬得整個人指尖都動不了,鼻子瘋狂發酸,半晌,喉結終于動了動。
“你知不知道,”他聲音嘶啞,“這麽多蠟燭擺出來,很容易失火。”
裴臨:“嗯,知道,不是明火。”
說着他躬身,拾起一只蠟燭放在他的手心,那蠟燭是塑料的,很輕,裏面橙色的火光是燈光,很逼真,燭芯還一擺一擺的做出火焰的效果,但不是真的火。
霍修珣像是被噎住一樣不做聲。
半晌後,才又梗着脖子:“我更喜歡真的。”
裴臨:“……”
他繼續說:“你外頭院子裏的秋千沒紮好,有安全隐患,重一點的人踩上去一定會翻。”
“彩燈也有一串沒有亮。串并聯關系、力學,都是初高中的物理知識。”
“……”
“你的仙人掌水澆太多水,都蔫了。枸杞也……不能那麽冷還放在外面,你再這樣搞下去,神仙都救不了。”
“還有。”
“還有,即使重來一次,也根本沒有意義。”
“早已經什麽都遲了。”
“你明知道我上輩子去過很多地方,不缺錢、吃過所有好吃的東西、玩過所有有趣的玩意。現在那些幼稚的街邊零食、郊游野餐,和初中生打鬧,艱澀難懂的文學名著……”
“我都不在乎。”
“早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根本不是好好地重演一次,就能抹掉過去的不堪。就像一個硬盤,就算格式化無數次、重寫無數次,覆蓋無數次,真正存在過的痕跡可能就此抹除麽?”
“染黑的東西就是染黑了,壞掉的東西就是壞掉了。重新來過視而不見,當做過去就沒有發生,這種事我不相信。”
“……”
“seth。”
霍修珣沒有應答。
他低着頭,無法呼吸,狠狠咬住唇幾乎咬出血來。
究竟是什麽樣的劣根性,才能讓他即便面對是世界上最美的燭火、最好的人,還是瘋了一樣胡言亂語。
其實明明很簡單,只要像曾經的綠皮小恐龍一樣,坦率地彎起眼角微微笑。開心地圍着屋子跑一整圈:“裴臨哥哥我好喜歡這些啊——”
很難嗎,為什麽這都做不到。
“seth。”
“好了,不哭。”
裴臨無奈,他早就習慣了某些人的言不由衷。
“是,一個硬盤不管格式化多少次,真正存在過的痕跡确實都還在。可一旦放進去了新東西,你重新打開,看到的就會是新的內容了不是麽?”
“就像這個新年,重來一次,我們都做了不一樣的事情。以後再想起,除了曾經的冷清,也會有大家一起去山上玩、吃鮮花餅和火鍋的熱鬧。”
“會有我院子裏差了一根線沒接通的燈,會翻的秋千,差點凍死的小植物,有蠟燭,還有……”
他擡眼看了看窗外,外面看着很冷,樹枝看着也是光禿禿的,漫天繁星卻是一種鑽石的藍。
“還有整個天上的星星。”
屋子裏安安靜靜,燭火繼續搖曳。
裴臨伸出手,指尖蹭掉少年臉上的鹹澀的水漬。
滿心愛憐,滿溢溫柔,無可奈何。
“好了,不哭,等明天天亮,陪我去修燈和秋千好不好?”
“我會把枸杞搬回屋子,以後你幫我養。”
“好,乖了,不哭。”
“……”
“seth。”
裴臨嘆了口氣,他确實也想不出更多哄人的技巧。只能又蹭了蹭他的臉頰,想了想,有些笨拙地湊過去,對着鹹澀的痕跡輕輕舔了一下。
“……”觸感和想象中略微不同。
少年的臉頰觸感和幻境裏成年人的并不完全一樣,非常柔嫩,像是剝了殼的雞蛋。裴臨也有些懵,剛想要多試一口,手腕被抓住。
霍修珣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斷斷續續:“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怎麽可能不知道,這是什麽傻問題?
裴臨剛要開口,卻猝不及防嘴巴被霍修珣捂住。
“別說。”他聲音顫抖,垂着琥珀色的眸,乞求一般,“什麽都別說。”
裴臨:“……”
他有點跟不上seth的腦回路,但看他一副呼吸困難、再難承受的樣子,點頭什麽也沒再說。
那一夜淺淺燭光,有些人居然想下樓睡沙發。
被不說話的裴臨硬生生拽住尾巴捉回來摁床上,一夜安安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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