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拍你的戲嗎

不多時易繹也表演完畢了。

他雖然紅得突兀,但并非一個完全的草包。兩相對比,他能在短時間把悲傷歇斯底裏地表現出來,對觀衆甚至沖擊更大。

連主持人都一直誇他“有爆發力”,又是遞紙巾又是安慰。

謝川是這節目裏的老好人,誇了幾句他的表現力。藍芝桦雖然不太好說話,但也沒直接撂臉色,直到韓斜開口。

“我們常說演員講究聲、臺、形、表,這段表演是即興的,我觀察的重點會主要在前兩者。”韓斜是星島人,說話卻沒有半點口音,她擡起一雙丹鳳眼看向兩個人,“易繹,是吧?”

易繹心裏一喜,連忙鞠躬:“是,韓老師好。”

韓斜皮笑肉不笑地牽了下唇角:“你表現的是‘被女朋友甩’,哭成那樣卻沒解釋前因後果,莫名其妙。而且你的臺詞功底太差了,語速一快就吞字,音量也控制不住,有幾個地方還破音,你自己聽見沒?”

場內陷入一片寂靜,都知道韓斜被安排唱黑臉,前幾組也被她陰陽怪氣了,但她對易繹這麽狠依舊出乎意料。

楊遠意捂了下嘴,好像在擋着笑。

韓斜不顧易繹臉色難看,繼續說:“還有你的形體,演戲的時候腰挺直,肩膀打開,用丹田說話,這都是基本功。”

易繹無話可說,只能尴尬地謝謝她的指點。

韓斜頓了頓,情緒沒多大變化,再開口時已經放緩了咄咄逼人的氣勢:“相比之下另個——你叫方斐是吧?你好很多,臺詞、儀态都是符合人物設定的,聲音弱,但字正腔圓,和情感結合得不錯。尤其好幾句臺詞都值得揣摩,創作力不錯,繼續加油。”

方斐向她鞠躬:“謝謝韓老師。”

主持人不失時機地問:“藍導,您贊同韓斜的說法嗎?”

“我覺得嘛……小韓的話有失偏頗了。”藍芝桦淡笑道,“一個是表現大開大合的悲傷,一個有心灰意冷隐約放下的意思。易繹誇張的表演方式适合舞臺,方斐細致處理或許更适合屏幕,各不相同而已,其實沒必要争對錯。我們這裏是劇場式的,我個人呢更喜歡易繹的表達。”

韓斜不予置評,仍挂着标準的假笑。

見狀,和事老謝川這才慢吞吞地說:“爆發式的表演很難得,但對我而言,方斐能演出前面的失魂落魄,後面的埋怨、委屈,再到最後好像釋懷了、想通了,雖然只五分鐘,層次要更豐富些。方斐,我記得你演過楚茵導演的作品,很不錯的,有機會我們合作。”

大導演此言一出,觀衆席隐隐有人倒吸涼氣。

謝川雖是個圓融的老好人,但他的作品根本不是小打小鬧的古偶流量咖能攀上的。他直接誇方斐,抛出橄榄枝,想必十分欣賞他了。

好似局面已經一邊倒,方斐只說了句“謝謝導演”。

主持人打斷他,趕緊遞話:“三位老師都對這一組的表演有很多想說的,我想聽一聽楊導你的看法。”

方斐不着痕跡地抓緊了話筒,在緊張。

錄制到現在,除了被主持人CUE到時說點場面話,楊遠意幾乎沒存在感。

的确,觀衆對他了解有限,其實也并不期待他有什麽高見。

楊遠意好像很清楚自己是個救場的,在這兒并不重要,懶洋洋地半靠在舒服的沙發椅裏。那雙令人見之不忘的灰藍色眼睛若即若離地打量着每個人、每句對話,什麽也不在乎,什麽也吸引不了他的興趣。

于是面對方斐,适才的細微動作就無比明顯。

但略一挺身的端正很短暫,這會兒楊遠意又回到了放松的姿态,半眯着眼,被點名時才微微坐正,接過話筒,挺客氣地笑了笑。

“易繹麽,基本思路沒什麽大毛病。”楊遠意說話慢條斯理,永遠不着急,“失戀确實可以歇斯底裏,不過你往深了思考下,歇斯底裏發洩之後又該怎麽樣呢?挖掘你的情緒,适當收一收會更好,會讓人物有被探究的欲望。”

他說得相對溫和,易繹連忙九十度鞠躬:“謝謝楊導。”

楊遠意略颔首,眼皮擡了擡,不等方斐看清他的瞳仁顏色,又飛快回到了半睜半閉的樣子,垂眸,宛如自言自語地:“方斐……”

他有一個很長的停頓,主持人都忍不住接了句:“您覺得方斐怎麽樣呢?”

楊遠意終于正經地看向他。

因為父親一半的俄羅斯血統,楊遠意的英俊帶着鋒芒,涼薄,尖刻,雖然被随性隐匿掉大半,對視久了依然叫人不由自主心驚膽戰。可一笑起來,那些銳氣平白無故沒了蹤影,眼皮彎月似的弧度裏漏出兩三分暧昧,注視誰都像正深陷愛河。

幾秒鐘比半個世紀都長,方斐被他看得心驚。

他會誇自己一句嗎……?

如果有,這該是多讓他興奮的事——

楊遠意垂下眼:“方斐,我本來很期待,但現在看來你毫無進步。”

渾身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了,方斐迷迷糊糊,只記得自己說了句“謝謝楊導”——這話有多不恰當他都無暇思考——随後他沒有拿到楊遠意那一票被淘汰,聚光燈重新點亮了,易繹臉色雖難看但帶着勝利者的驕傲來和他擁抱。

方斐都不太有真實感,他如墜冰窟。

毫無進步。

別人或許對他幾年前是什麽樣也沒印象,楊遠意卻再清楚不過。

他的演法沒有新意,別人看或許還有所驚訝,但這些都是楊遠意手把手教出來的。

幾年前星島的酒店高層套間,方斐坐在陽臺邊拿着劇本,剛剛做過,身體和心都很累,但楊遠意靠着他,手肘碰肩膀,指尖點過一句一句的臺詞,教他該怎麽說。

“聽我讀一遍,再試試?”

“勇氣可嘉的孩子應該得到獎勵,過來。”

“阿斐,我只會越來越喜歡你的。”

“你選和男朋友複合,那出了這個房間,你和我就沒關系了也不認識了。把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全部忘掉,能做到嗎?”

方斐當時說:“可以。”

他現在才知道這句承諾還是太輕易,根本低估了自己駕馭情緒的水平。而現實就是,他做不到再次面對楊遠意時,幹脆地和過去劃清界限。

休息室裏已經沒有旁人,方斐弓下腰,把臉埋進了掌心。

中場休息時已經淘汰了一半選手,後半程錄影的重心放在分組和初次合作劇本的選擇。

淘汰選手依次就要離開,方斐東西不多,就拿了那本書。

跟拍他的編導一人負責好幾個,忙不過來,方斐去跟她打了個招呼,以為她頂多像之前那樣點點頭就算完。

年輕女孩趕緊拿出手機,一邊發消息一邊喊住了方斐:“別急着走,我剛還在找你呢!”

方斐詫異:“不都錄完了嗎?”

“A3休息室,有事。”年輕女孩說着,為讓他安心拍拍方斐的肩膀,“放心,你的表現大家都有目共睹,雖然現在節目是告一段落了,但未來會更好的!”

方斐不知她為什麽突然說這些,露出禮貌微笑。

女孩再次提醒:“A3哦,快去吧。”

這層樓A打頭都是單人休息間,方斐在金視認識的人也就傅一騁。他下意識地以為傅一騁在備采的零碎時間裏要跟他說什麽,覺得打個招呼謝謝他的幫忙也好,便往那邊去了。

拐過轉角,樓層氛圍和之前完全不同,安靜許多,無處不在的攝像機憑空消失了,也沒有很多工作人員。

方斐在看見藍芝桦的助理時後知後覺不對勁,他覺得可能性小,又好像只有這一種唯一的解釋:找他的人是楊遠意。

可是為什麽?

剛才批得他一無是處,現在卻約他單獨見面,有必要嗎?

停在A3外,方斐猶豫兩三秒後擡起手,敲門時呼吸頓了半拍,燈光籠罩的窒息感又随之而來。

門鎖打開時“咯拉”一聲。

楊遠意站在他面前,光從背後湧來,他看不太清對方的表情。

手裏被塞了半個切好的蘋果,剛摸上去有點膩,方斐聽見楊遠意壓低聲音望着他:“聽編導說了,你們都沒吃東西,先墊墊吧。”

拿着蘋果,方斐卻沒動:“我不餓。”

楊遠意好似嘆氣了,側過身,裏面的燈光就一下子點亮了方斐。他的肩膀被楊遠意帶着往裏走了兩步,關上門後卻仍沒放開。

手心很燙,隔着衣服也能刺痛他。

楊遠意關上門,不讓別人發現他們單獨相處:“吃點兒,怎麽會不餓。”

方斐不知所措,居然立刻鼻子酸了。

能夠獨當一面後就不再是小孩子,受了委屈不能大哭大鬧。他都習慣,也一直藏着所有負面情緒自己消化,對他而言剛才算不上沖突。只是被謝川、韓斜接連誇獎,楊遠意反而用話刺他,尴尬當時沒有發散,現在卻一下子湧上眼角。

對方的語氣溫柔得像哄着他的不高興,方斐岌岌可危的情緒幾乎快崩潰。

幾年不聯系,他的工作、生活、方方面面說好過也沒太好過,可他不是會哭着要東西的性格。即便沉默着,楊遠意仍能察覺到——他眼光那麽厲害——按着方斐在單人沙發坐下,給他倒了杯熱飲。

咖啡加奶加糖,方斐喝了兩口,他不喜歡甜食卻不否認它确實令人心情穩定。

“好些了?”

方斐聽他問,喉嚨被甜味黏着,鼻子卻還是酸,只好悶聲啃蘋果。

“我看你今天那樣就知道。”楊遠意靠在桌邊,站着,雙手往後撐,肢體動作不設防地舒展,“怎麽,沒替你說話,在怪我?”

方斐搖頭:“狀态不好。”

“沒戲拍沒事做,狀态好不了。”

方斐這下才被他氣到了:“楊老師……”

“想拍戲嗎?”楊遠意問。

方斐捧着咖啡擡起頭,指尖被暖得過分的溫度紮着,有點酸脹。

不好說已經準備要離開這行,不想接,又舍不得楊遠意罕見的主動邀約,矛盾心情迫使他無法幾秒內作答。

“想嗎。”楊遠意再問,已經不是尋求答案了。

方斐混亂地反問:“拍你的戲?”

楊遠意和他保持距離,眼神已經交纏在一起。他出衆的分析能力和過分透徹的目光讓方斐覺得無處可逃,幹脆大大方方地任他揣摩。

“算了,我還有事。”楊遠意卻嘆了口氣,站起身,朝他晃晃手機,“你要麽在這兒等着我下班,要麽留個手機號?”

方斐下意識地說:“我有你的電話。”

楊遠意的意外只停留須臾,轉瞬即逝。

“是嗎。”

“你換過?”方斐問,梗着脖子直視他。

楊遠意笑了笑,英俊的面部輪廓終于變得柔和。他朝門的方向走,經過時輕輕地揉了把方斐的頭發。

“沒換。”他開門前最後說,“你随時打,阿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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