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威士忌

方斐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換上衣服,只來得及拿手機鑰匙就出了門。

淩晨五點,沒有地鐵沒有公交,方斐等了十來分鐘才找到一輛接單的出租車。去CBD的道路大約是難得的一路暢通,每經過一個路口,看一盞綠燈,方斐的心跳就不規律半拍,然後加快,直到車停在平京飯店金碧輝煌的大門處。

門童和安保依然精神抖擻,禮貌地幫他開門,詢問他有什麽需要。

方斐無從應對,低頭看手機,才發現楊遠意在二十分鐘前給他發了個房間號碼。

而他居然因為興奮與惶恐此起彼伏,沒有感覺到振動。

飯店估計是楊遠意的臨時居所,甚至不是他常住的那一家。方斐上到指定樓層,從走廊的玻璃牆壁中看一眼自己。

冷淡,端正,俊美,這往往是方斐給旁人的第一印象。

可看久了會發現他眉眼間充滿欲望,藏在那雙睫毛下面含蓄地撩人,平日不顯,借着夜色反而濃郁。即便深夜缺乏睡眠又坐了半個多小時的車,穿最普通的99塊基礎款T恤,倒影裏的青年都能用賞心悅目形容。

曾經楚茵一眼挑中他去試鏡,就算演技生澀也留下他當主角;何小石把他罵得一無是處,都不忘說一句“有這張臉幹什麽不行”。

皮囊是他最得心應手的資本。

方斐理了理頭發,好像底氣又足了一點。黎明能放大人心的陰暗和醜陋,褪去白天一塵不染的堅硬殼子,方斐突然想:“我要不要試着……勾引他?”

你情我願,那皆大歡喜。

如果楊遠意不想,他就……

就回家繼承水果攤吧。

“……夢什麽呢。”方斐暗道,苦笑着收斂了突如其來的放肆。

他停在房間外,擡手,剛要按門鈴,耳畔落進一聲開鎖輕響。方斐一愣,緊接着厚重的紅木門便向裏間打開了。

“楊老師。”方斐喊了一聲,尾音已經情不自禁地軟了許多。

夏末秋初的夜晚還有餘熱,酒店走廊裏的冷氣甚至開得很足。楊遠意披着一件麻布似的松松垮垮的睡衣,踩拖鞋,滿臉疲憊。

“打車來的?”

方斐局促地點點頭。

楊遠意側開:“先進門吧。”

平京飯店底蘊深厚,套房全法式風格的奢華裝修在通明燈火映照下越發金碧輝煌。這不是楊遠意的品味,更讓方斐篤定了他就是暫時住在這兒。站在會客廳的沙發背後,方斐目光一直跟随楊遠意去島臺拿了一瓶酒。

山崎威士忌,方斐認得那個瓶子,楊遠意從來沒喝醉過,在選擇上就肆無忌憚地往高度數挑戰。不加調和,山崎的味道沒那麽沖那麽苦,所以楊遠意還算喜歡。

“喝點嗎?”他問方斐,擡起眼。

方斐應了,那抹灰藍色裏多了絲笑意。

24小時前天臺見的那一面沒看清五官,錄節目又多少化妝修飾過,這時方斐才終于毫無隔閡地注視到了五年後的楊遠意。

盡管五官和身材變化不大,但不知是暖色燈光亦或年齡增長的緣故,楊遠意不說話時雖然看着依舊不好接近,卻沒了幾年前讓人一見就想逃離的陰郁感。略長額發微微卷曲,低頭倒酒時遮住眉眼,方斐看見他帶點苦味的嘴角。

沙發上散落着幾本文件,電腦是打開狀态。

方斐忍不住問:“工作到現在嗎?”

“開視頻會議。”楊遠意握着酒瓶走過來,“和編劇聊一些細節,話多,自己不睡也不讓我睡……傻站着幹什麽,坐。”

他說話自有一股篤定,盡管溫和,到底是命令的口吻。

方斐惟獨聽楊遠意這樣語氣不反感——他本是很讨厭被別人指揮的性格,無奈人類總愛雙重标準——他坐到小沙發上,單人位子,看着楊遠意。

威士忌杯被往方斐面前推了點,楊遠意站起身,看似随意地靠在那張小沙發的扶手。寬大設計讓楊遠意半靠半坐的姿勢也變得自然,他伸長腿,一只手扶上沙發背,好像把方斐圈在了自己的氣息中。

富有攻擊性的動作,方斐反而更放松了,這讓他感到他和楊遠意之間好像并沒有随着時間流逝而有所改變。

甚至那句“不再聯系”的話都在悄然變作空談。

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有限,大部分都在床上度過,否則就是聊劇本、臺詞和剪輯。現在脫離了合作關系,還沒有發展到身體程度,方斐不知該說什麽。

好在楊遠意知道他不是多話的性格,和他喝了兩口酒,主動挑起話題。

“為什麽大半夜不睡覺?”他揶揄地笑了笑。

方斐選擇隐瞞事實:“白天睡得有點多,晚上……看東西,怎麽都睡不着了。”

楊遠意不太在意地舉起杯子,方斐便和他碰了碰,匆忙端起來喝了一大口。

威士忌味道澀,帶點酸,劃過喉嚨時一股刺激的酥麻直沖天靈感,方斐差點被嗆到,用力忍,聽楊遠意笑着說:“不能喝酒還喝這麽猛?”

他眼淚都出來了,伸手去擦,半閉着眼視線模糊,觸碰到眼睑的卻并非自己。

楊遠意半側身,橫過來的右邊膝蓋幾乎貼着方斐的大腿,他一手端酒杯,一手輕輕揩掉方斐眼角的濕潤,又貼了貼,安撫小動物那樣揉了兩下。

酒味繞在喉頭不散,這會兒方斐才感覺到了微醺的甘醇。

他酒量差,也不會喝,每次都是用酒精壯膽。這會兒察覺楊遠意的示好,方斐試探着握他的手腕,用雙手圈住凸出腕骨,撚着楊遠意戴的一串琉璃珠。

紅色的香灰琉璃,方斐曉得它是出自曾經的皇家寺廟,不名貴,更不難請。楊遠意什麽都有,平時戴表,但這串琉璃珠從來沒有摘下來過,方斐之後偷偷搜這顏色的寓意,然後對着網上的解釋啼笑皆非。

紅色主姻緣,這兩個字和楊遠意格格不入,幾乎可以說玄幻了。

照理說戴了這麽久的随身物,又和寺廟相關,應當是十分寶貝地不讓別人亂碰的。方斐知道紅琉璃的意思後看它橫豎不順眼,冒犯地去摸。

楊遠意倒是一點不介意,還問他:“要不要脫下來給你玩?”

“不要。”方斐仰起頭望向他。

燈光暈染成了一片湖泊,楊遠意朝他俯下身。

方斐閉眼,往前不自覺湊。

後腦被托住時還有些不真實,舌尖嘗到威士忌,他的呼吸頓了頓。唇縫被舔開,楊遠意纏綿地吻着他,手指揉進了烏黑發間然後一路按到脊骨最上端,挑開衣領,測量方斐鎖骨一般,腕上的琉璃珠磕磕絆絆冰冰涼涼,激得他喉間顫抖。

這個吻很深,方斐呼吸不暢也還仰着頭配合,楊遠意放開他時,方斐感到本來快揮發的酒精好像一下子又重新集聚,機械地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威士忌見了底,他看向楊遠意,沒什麽血色的臉上多了一片潮紅的醉意。

嘴唇都有點腫了,方斐拿玻璃杯冰着,始終不說話。

到這一步,再發生點他期待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楊遠意擠着他到小沙發上,手臂在方斐後腰愛撫,輕而易舉地把他抱在自己大腿上坐着。

吻再次貼到頸間,楊遠意細密地親他的喉結,感覺方斐抖得越發厲害。正意亂情迷,他卻開口問了件十分奇怪的事。

“你和男朋友分手了?”

楊遠意說這話時還微微阖眼,鼻尖擦過方斐的鎖骨窩。

方斐“嗯”了聲,不像答應反而在疑惑。

“前幾天有個飯局,看他跟着陳遇生。”楊遠意如同訴說平常小事,“陳遇生眼裏揉不得沙子,他能走到這步,想來和你應該不是分手了就是快分了。”

方斐突然愣住。

他沒想到夏槐會結識陳遇生——爍天的當家人,不到四十,英俊又慷慨,是金主界不可多得的模範人物——從楊遠意這兒聽見,難免可笑可悲。

被親吻時走了神,楊遠意不滿地咬他的耳垂。

“……分了。”方斐艱難地說,“有一段日子了。”

“傷心嗎?”

沒料到楊遠意會問,方斐雙眼發直了片刻,搖搖頭。

他不知自己的表情在對方看來有些凄慘,楊遠意抱着他,安慰般親他的眉毛喃喃:“我見那天你的即興演出,還以為你對他……”

最後幾個字太模糊方斐沒聽清,發出一個鼻音,很快又被他吻得深深陷落。

眼前水晶的燈光亂晃,印花誇張的地毯朝他傾倒,方斐頭暈,威士忌的後勁兒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記得後來不小心打翻了剩下的半瓶山崎,全浪費了。

酒液裹上小腿,他身體很輕,睜開眼,做夢一樣地看見楊遠意握着踝骨,垂眼舔掉了往下淌的威士忌。

地毯弄花了,汗液,酒,亂糟糟的一大塊污漬。

等結束時方斐的T恤被揉得不太能看了,他擡起身,想到沙發躺一躺但下半身沒什麽力氣,保持某個姿勢太久,大腿突然放松後內側肌肉有點痙攣。

他只好半趴在沙發上,要跪不跪地側過身看楊遠意扔掉一大堆紙巾和塑料包裝,撿起酒瓶。

“楊老師。”方斐沙啞地喊他,“……站不起來了。”

他不常常撒嬌,難得賣軟就令人心疼,楊遠意腳步一停,走到他面前打算扶方斐起來。

看他那副可憐樣子,楊遠意想了想,比劃了下兩人之間的身高差後幹脆勾住了方斐的膝彎,呼吸停頓,輕而易舉把他打橫抱起。

方斐霎時全身僵硬。

他身高一米八還多點兒,自然比不上楊遠意但在普通男人裏絕不算矮,也沒誰會覺得他瘦弱。生平第一次被公主抱在這種時候,方斐赧然,把頭往他頸窩裏埋。

“……我可以自己走。”他小聲逞強。

“鬧呢?”楊遠意笑了,摟他後背的那只手拍他一下,“抱好了。”

方斐抱他,躲在陰影裏忍過眼角酸脹。

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學校,或者和夏槐在一起,方斐似乎永遠都是被依賴和倚靠的角色。惟獨和楊遠意這段沒名沒分也沒什麽實質感情的關系中,楊遠意始終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哄他,接納他說不出口的別扭。

洗完澡,天完全亮了,套房落地窗正對朝陽,深藍色蒼穹被橙紅的朝霞一點點侵蝕。

方斐縮在沙發上,枕着一個靠墊困得睡了過去。

等楊遠意沖洗完走出浴室,電視裏已經開始播送早間新聞。

他擦擦滴水的頭發,灰藍色眼睛被粉紅朝陽映照,顏色接近于淺褐。他停在單人沙發前,垂下眼,手指挑過方斐尖尖的下巴,歪着頭打量了他一會兒。

……瘦了。

臉色也很差。

可能吃過不少苦頭。

楊遠意放棄了惡作劇地把方斐弄醒的念頭,輕手輕腳把他抱回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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