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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S繼續推我前行,漫無目的。我想,估計連她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往何方。走着走着,百事可樂大學生音樂節的宣傳畫出現在視線裏,老舊書攤邊,一個帶着太陽鏡的白發爺爺正翻着一本二胡樂器書。至于為何記得那爺爺,那是因為骰子曾在這爺爺那賒了五塊錢的吉他譜,上面全是羅大佑的校園民謠,是骰子最最喜歡的。
他曾戲說,如果羅大佑喜歡男人,他肯定做其第一個小白臉。
當時烏鴉哼唧一聲,扭頭瞥向別處,大為不屑一顧。
我和小S同時笑了,小S道:骰子,你五大三粗,跟絡腮胡子李逵有得一拼,"小白臉"這詞跟您距離太遠,我覺得吧,烏鴉倒是這方面的潛力股。
骰子不服氣,比劃他胳膊上的二頭肌肉,嘴裏得瑟:烏鴉雖然皮膚白皙,人長得俊,可我這也不賴啊,多有男子氣概。
骰子和烏鴉是三年前我在吉他班認識的,他們倆是鄰居,從小一塊長大,形影不離。
記得第一次去吉他班,因為路上堵車我整整遲到四十多分鐘。推開音樂教室防盜門的?那間,清新的木吉他音從門縫裏傳來,低沉優雅,伴随着一個渾厚清晰的男低音。三米寬的講臺上,烏鴉輕輕撥弄吉他弦,年輕俊秀的臉在陽光下笑得燦爛。他的旁邊,骰子左手握着麥克風,右手撥動胸前懸挂的電吉他,四指并攏,和弦響起,節拍一下一下。他們對望一眼唱到:
十年前午後老屋旁的那座山丘
風筝掠過山丘裏最最古老的樹
三千之久的年輪左右搖擺哦
它在唱着一首歌
唱那月光寶盒穿越今古
是誰在飛飛過山丘底下的溪流
從西到東
枯葉一片片的墜落
是那雄鷹展翅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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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鳥????的在清唱
生命彰顯出歲月篇章
老鷹說
親愛的,你是不是在這裏
溪邊鵝卵石綻放光芒
石頭上斑駁古韻花紋
青瓦紅梁
江南水家你在撐着船槳
荷花花瓣片片
蓮籽小人輕跳華爾茲舞
第二藍調
第三C大調
琴瑟相和
訴說這一段愛戀悲歌
你騎馬在岸上彈吉他
雜耍技藝馬頭琴也彈不出的音色
你起名叫它第二個藍調
說比藍色天空還要憂郁的聲調
說它出生在三千年後
說它要用吉他彈奏
歌聲在教室裏回
響,所有人沉浸在這樣古韻純淨的音樂裏。
當時我一不小心,背上的吉他撞在鐵門上,"??"一聲,甚為清晰,所有人視線落在我身上。我臉色泛紅,稍微有些尴尬。講臺一側冒出一個大約三十五到四十之間的中年男老師,他看到我問:"這位是筱風同學吧?"
我點點頭,表示默認。
"很好,"那老師舉起雙手面對黑壓壓一群人,"剛才骰子烏鴉兩位同學一首《第二藍調》實在給我們太多驚喜,現有請筱風同學上臺演奏。"臉比剛才還紅,尴尬越發顯露,我嘴裏喏喏,"那個,老師,我還不怎麽會彈吉他。"
"沒關系,随便一首就好。"男老師笑眯眯的,渾身上下自成一股氣勢,讓人很難拒絕。底下人起哄,叫嚷着:筱風,來一個!來一個,筱風!聲音齊整,仿佛約好一般。
我更犯難,心想如果小S在就好了,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哪像我這麽一纨褲子弟,什麽都不會。說開了,其實來吉他班學吉他是因為有次逛街在地下通道見到一個彈吉他的流浪人,木吉他聲在通道底下輕輕響起,給人一種青春祭奠,那一刻,心裏突然鳴起一種悸動,回來後我便鬼使神差央求母親,說我要學吉他。
那天,骰子向我投來輕蔑高傲的眼神,好像在說我這樣一個啥都不知啥都不曉的人也會跑來玩吉他?大抵對我不屑一顧,甚至于鄙夷。烏鴉則一臉無害,仿佛一切與他無關,他慵懶地望着底下此起彼伏的人頭,神情更來得傲慢。
我本是不願被人小瞧的,骨子裏自然有一種桀骜,權衡一番後站上講臺,拉開拉鏈,從背後拿出吉他,冥思一會,手指放在琴弦上,吉他聲漸漸響起。十年的橫笛生涯讓我早就練成了記憶譜子的本領。所以,當《第二藍調》熟悉的音色再次響起的時候,烏鴉和骰子兩個同時向我投來不可置信的表情。
兩年後,當骰子,烏鴉,小S,我,四個人要好到每個星期六晚上到粉巷的"藍天不寂寞酒吧"彈奏吉他。燈光昏暗、人聲喧鬧中,骰子喝得微醺,我問他,如果當初第一次相遇,在臺上我彈得不是那首《第二藍調》,我們幾個之間還會不會有如此交集。
骰子晃了晃手上的啤酒,望着臺上紅藍交替燈光中烏鴉恬淡平靜卻異常明亮的臉。他眸上似覆了一層薄薄的霧,說筱風,如果沒有《第二藍調》,也許,我和烏鴉之間根本就不會開始。
走上一段距離小S停下來,她低頭朝我怒了努嘴。我有些奇怪,往邊上一瞧,一家很大的冰激淩店出現在視線裏。笑了下,我說:"去吧,我在這等你。"小S笑得燦爛,
"給你也來一只,跟以前一樣,香草味的。"她說得是陳述句,并不等我答複,說完後一陣小跑,推開透明玻璃門走了進去。
我仰起頭,看着夜空上閃耀明亮的星星,感覺到身體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或匆匆忙忙,或安靜恬淡,或溫馨浪漫。兩只手搭在車輪上,原本因天熱而有些發燙的金屬在此刻竟滲出淡淡寒意,心裏突然隆起一陣莫名的害怕。
街道盡頭突然傳來歌聲,伴随着夜晚的涼風,我依稀聽到一個男低音和着吉他在唱:
這一片綠色藤蔓的荒涼上
住着一位姑娘啊住着一位姑娘
白發老翁一般的銀色長發哦長發
出現在她小小的腦袋上
日頭東起背着籮筐
她是要去西天尋找起死回生的生命泉
路太遠哦時間太漫長
太陽公公隐匿雲層收起燦爛笑臉
這一片被黃色泥土掩埋的地方哦
它陰澀它潮濕它沒有光亮
偶爾穿過的穿山甲亮起兩只晶亮亮的眼
親愛的
請不要放棄好麽
請繼續歸來好麽
候鳥即使南飛它還依然北往
縱然三世
奈何橋上
也要印刻你白發下永不變的容顏
親愛的
請放棄好麽
請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傳說裏
沒有凡人擁有生命泉水
傳說裏
凡人只有一百年時光
姑娘的背簍落在山崖邊
山崖邊盛開着燦爛的黃色小花
黃色小花在風裏唱歌
唱一百年前有一個漂亮的姑娘
姑娘她住在綠色藤蔓的荒涼上
荒涼的平原上
靜靜立着一方光禿禿的墳茔
聲調屬于标準的校園民謠,輕輕的,帶些淡淡味道,伴随着木吉他音,整個世界仿佛空靈一般。小S還沒回來,我手搭在輪子上慢慢往地下通道滾去,力道很輕,拐過前面路口,一個坐在通道護欄邊的男孩映在我眼眸上,他抱着吉他輕輕彈奏,黃色的光亮将整個人照亮。
夜風從通道那頭吹來,不知不覺,淹沒在時光的洪流裏。
小S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身後,手裏的冰激淩化了,奶油從上面掉在我手背上,亮亮的,黏黏的。她沒說話,牙齒緊緊咬着下唇,臉色有些發白,"筱風--"
我擡起頭,依舊笑,"他彈的挺好,曲子有新意,歌詞也很有味道。"
小S瞬間怔住。
我只是沒告訴她,這樣的歌,真的好悲涼,冷徹心骨。墳茔,墓碑,前世,凡人,時光,太多太多的詞彙,夾雜了太多太多的無奈,以及不可改變。
男孩旁若無人地彈奏,用生命書寫曲調。
手機突然響了,是母親的電話。我按了接通鍵,"媽,什麽事?"電話那頭母親有些氣喘籲籲,她說:"筱風,你和S現在在哪?"
我掃視一下周圍,道:"街心路第一個地下通道。"
"必勝客旁邊的那個嗎?筱風,讓北晚接下電話。"小S聽到了,她拿過電話,"阿姨,什麽事?"不到半秒,她臉色突變,急忙道:"阿姨您放心,我這就帶筱風到你那去!"說完她挂了電話,推着我飛快往另一條通道走去,匆匆忙忙。
我很疑惑,問她:"S,發生什麽事了?我媽跟你說了什麽?"S一臉焦急:"筱風你坐好,別掉下去了。"之後不再出聲。
耳邊只剩下輪子摩擦地面,以及S快步奔跑的聲音。
我想,她似乎從來沒這麽拼命跑過。突然,輪椅停了下來,因為慣性,我身體稍微向前傾了下,之後,一個黑影遮住了我的視線。我擡頭,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模樣是那樣熟悉的陌生。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小S,"S,我們走,我不想待這裏。"
小S趕忙掉頭準備離開。
一只手拉住輪椅,男人靠近蹲□,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傳來,他拉過我放在膝蓋上的手,"筱風,跟爸爸回家。"
爸爸?我在心裏呢喃着這個詞。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我這十七年來第二次見到這個男人。而第一次則是五歲在人民法院,母親和他的父母唇舌交鋒,争奪我的撫養權,而他獨個坐在觀衆席上面無表情,看着爺爺奶奶對寧凝惡語相加。看着寧凝凝聚着所有堅強淡化自己的軟弱,我就希望這個男人從來沒在她生命中出現過,而我這個上天開下的玩笑也是不該出現的。
關于他們兩個之間的關系,母親幾乎沒有提過。我想,她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如她自己一般,長時間沉溺在這段錯誤的過去裏,她希望我即便是生長在單親家庭也要開開心心,幸幸福福。
男人看我半天沉默不語,開口道:"筱風,兩個禮拜前,法院已經将你的撫養權判給了我,所以跟爸爸回家好嗎?爸爸會補償這些年欠下你的。"
身後傳來因為快速奔跑而劇烈的喘息聲,我扭過頭,看到母親身着灰色風衣站在通道中央,手裏攥着錢包和手機,長長的發絲被風吹亂,擋住她消瘦卻因為喘息而發紅的半張臉,那雙眼睛突
然很亮,似乎想要說話。
我憶起兩個禮拜前的一個傍晚,黃室抱着因為哭泣而顫巍的母親,母親嘴裏一直呢喃:"筱風要走了,她不會跟我生活在一起了,也不會再回來了。"
心裏一直藏匿的疑問得到了證實,一種悲涼突然浮上心頭。我擡頭看着小S同樣發紅的一雙眼睛,朝她詢問,實則是在問母親:"你們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我笑了一下,"挺好。"
"筱風--"母親上前一步,她叫了我名字後再也說不出話。我想起十七年來母親的點點滴滴,突然萌生從來沒像此刻這樣想為她做些事情的想法,于是我對男人說:"好,我跟你回家。"聲音在通道裏清晰響起,我明顯感到母親怔了一下,整個人像是突然被抽光力氣,頹然倒去。
"寧凝!"她身後出現一人,一米八三的個子,細致卻不失男子氣概的臉頰,黃室上前,扶住了母親,眼神直射過來,"筱風,你真的要離開你媽媽嗎?"他又看向父親,"或許,關于筱風,我們之間還可以好好談談。"
父親握住我輪椅推把,"沒什麽好談的,這次只是腿,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我實在無法将女兒的安全交在你們手上。"他低下頭輕聲對我說:"筱風,爸爸帶你回家。"
時光穿插,回到十二年前。法院門口母親蹲下來摸着我臉頰,她說:
"筱風,媽媽帶你回家。"
身後的人影、風景都遠去了,只是那低低的抽泣聲,以及黃室不斷安慰母親的呢喃聲在我耳邊經久不息,小S站在側邊,她說:"筱風,記得回來,記得給我打電話,記得骰子、烏鴉,記得那首《第二藍調》。"
想起詩經裏的那句"維以不永傷",而現在,我希望:維以不永忘。
媽,我離開了,黃室的父母就不會再反對你們在一起;
我離開了,你們兩個就可以結婚甚至重新要一個孩子;我離開了,所有人都會重新開始擁有自己的幸福。
這輩子,我再也站不起來了。
可我想,我從來就沒有倒下過。
路過地下通道出口,護欄邊的那個男孩依然在彈奏吉他,淡淡音色在我耳邊響起:
你騎馬在岸上彈吉他
雜耍技藝馬頭琴也彈不出的音色
你起名叫它第二個藍調
說比藍色天空還要憂郁的聲調
說它出生在三千年後
說它要用吉他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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