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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記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麽被救上來的,只是隐隐間聽到了彈吉他的聲音,音色清晰而嘹亮,直抵我的夢境。我想,能彈出如此純淨、淡然音色的人,一定是經過了歲月長河的洗禮,或者,可以稱之為生命的贊歌。只有經歷了一些事情的人,才能夠在面臨更多事情的時候,表現出一種與世無為的淡定。

小S抱了一個很大的果籃來看我,整個人洋溢着笑,看起來很溫暖。

她坐到我床頭神秘兮兮地對我說:"筱風,看來你命中有貴人哦。"我有些疑惑不解,問她:"什麽貴人?"她有些詫異,"你不知道麽?""知道什麽?"小S怔住了,她似乎有些意外,不過我是真的不清楚她口中的貴人,難道跟救我的人有關麽?

小S笑了下,說:"反正無所謂了,不過嘛,你就可惜了,我可是第一次看到長得那麽漂亮的男孩子。"小S一副陶醉的樣子,臉上燦若桃花。她喜歡長得溫潤的男生,這在我小學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她也一直向我推薦她的眼鏡王子--裴勇俊,說他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我是應該好好謝謝他的。"我依稀記得房門外那個陌生的影子。

那是我從睡夢中醒來,大概淩晨兩點鐘的時候。病房內消毒水的味道特別濃重,我起身坐着輪椅去廁所。

走廊上靜悄悄的,除了頭頂上方散發着昏暗燈光的感應燈,什麽也沒有。

我的隔壁是一間空着的病房,之前裏面住着一個大約十□歲的女孩,剛考上本市最好大學G大的傳媒系,卻因為心髒病突發,在軍訓中暈倒,被學校老師及時送進了中心醫院。聽蕭醫生說,女孩先天性心髒狹小,比一般人的心髒整整小了三分之一,供血不足,容易休克。女孩送來的那天就已經不行了,一直用藥物吊着,處在昏迷狀态。直到我和筱煜落水那天送到醫院,她突然離世了。而她離世的方式那麽的直接,她自己拔掉了罩在臉上的氧氣罩。等到護士巡房,發現病房裏的儀器全都靜止,而女孩的臉上卻綻放着這世間最燦爛的笑容。

從廁所回來,我慢慢滾動着輪椅,不知不覺,便到了那個空着的病房門口。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消瘦的身影。他手捧着一大捧滿天星,低着頭,背靠着牆壁,淩晨兩點多,呆呆地坐在病房外冰冷的走廊上。他似乎聽到了輪椅轉動的聲響,忽地擡起了頭,卻在看到我後露出深深地失望,再到絕望,然後整捧花倏地散落在地,仿佛那一擡頭,那一深望之間,抽空了他所有的氣力。

他的輪廓有些熟悉,好像之前在哪裏見過一樣。

輪椅停止

在原地,我怔怔望着那個背影。腦海裏突然浮出一連串的影像,在池塘中,我似乎看到了筱煜,然後拼命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回岸邊,然後水草将我們倆完全纏住,越掙紮纏得越緊,連游動都不可以。就在這個時候,淡淡的木吉他音從不遠地方傳來,再接着"撲通"一聲,有人下水了。一雙有力的手臂将我們緊緊抱住,那人的劉海有些長,擋住了他那雙有着長長睫毛的漂亮眼睛。耳邊聽到那個人說:"堅持住,就快到岸邊了,一定要堅持住,千萬不可以放棄!"而那時,筱煜早就已經昏迷。

我沉默良久,用力抓了抓扶手,而後,又松了開來。走廊上的那幾盞感應燈一如往昔,散發着昏暗而迷惘的光芒。

我想,此刻,他應該不想被別人打擾的。但不知為什麽,我有些心疼。蕭醫生說,要不是他剛好在東郊那邊練習吉他,及時跳水救了我們,我和筱煜早就溺水而亡,沉入那方荷塘裏,成為魚類的食物。但就因為救了我們,他卻沒有及時回到醫院女孩的房間,才沒有及時發現女孩的不正常反應,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這麽些天,他一直活在悔恨當中,認為是自己粗心,沒有時刻陪伴在女孩身邊,才導致女孩有了輕生的念頭。我轉動輪椅朝着男孩身邊緩緩移去,等到輪子的一角輕輕觸到地上的滿天星時,男孩突然擡起了頭,他輕輕說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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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去死呢?"

這句話将我問住了,突然之間,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如此直白的說出了關于"死"的這句話,說出了在我車禍住院期間郁郁寡歡,甚至想要結束生命時,寧凝,黃室,小S,骰子,烏鴉他們一直內心深處想要問卻不敢問出的話。

為什麽要去死呢?

淩晨兩點鐘,昏暗燈光的走廊裏,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了。

我與他對視幾秒後,輕輕吐出四個字來,我說:"我不知道。"男孩笑了下,他的眼睛在燈光照耀下從未有過的明亮,那雙有些長長睫毛的眼睛像極了一汪湖水,他說:"呵,我也不知道。"

腦海中突然浮現那日地下通道,男孩旁若無人地彈奏吉他,那首《第二藍調》在我耳邊連綿不斷地響徹。

女孩死了,女孩的父母在女孩去世後的第三天從大連趕了過來,兩位中年人在太平間望着女兒冰冷而沒有知覺的身體淚流滿面。那天,女孩的母親在太平間裏哭到岔氣,女孩父親不停地安慰着妻子。

我坐在輪椅上,看到男孩倚在離太平間不遠地方的牆壁上,背靠着窗戶抽煙,陽光從玻璃窗上直直射在他的背

上,煙霧從他眼眸裏輕輕掠過,留下了全世界的落寞。

女孩父親扶着女孩母親從太平間出來,兩人慢慢走到男孩跟前,男孩這時才晃神過來,眼裏有了焦距。

"爸,媽。"男孩喊道。

"啪"一聲!女孩母親一巴掌打到男孩臉上。

男孩的臉猛地歪向一邊,嘴角似乎有紅色的血跡出來,夾着煙的兩根手指因為疼痛而微微抖動。

"不要叫我媽!你不是我兒子!你怎麽照顧你妹妹的!你怎麽照顧她的你說啊!"女孩母親整個人歇斯底裏,情緒處于崩潰邊緣,"她怎麽就死了呢?她這麽些年都活過來了,為什麽就會死在這裏?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啊!"她不停搖晃着男孩的身體。

"媽……"男孩聲音有些哽咽。

"你怎麽不去死呢?你怎麽不跟着你妹妹一起去死呢?!"女孩母親突然恸哭道。男孩一下怔在那裏,他有些陌生地盯着女孩母親,過了大約一世紀般長遠,他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如煙花般燦爛,他說:"即使過了這麽些年,你還是忘不了。"

男孩的這句話似乎讓女孩母親想起了什麽,她臉上的恨意越發濃烈,"對,我是忘不了,所以,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女孩母親在說完那句話後,決然轉身,迅速消失在醫院走廊的盡頭。女孩的父親長長嘆了口氣,他拍了拍男孩肩膀,說:"別在意,你知道的,小音的事給你媽的沖擊太大,她一時半會還沒法冷靜下來,等她想開了,一切就又都跟以前一樣了。"

"你不怪我麽?"男孩問女孩父親。

女孩父親原本剛毅的面容微微有了聳動,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說:"不是你的錯,是小音的命。從她生下來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她随時會離開的準備。只是,她都十九歲了,我原以為,以為上天可以有奇跡。"

男人終于掉下了淚,他嘆了口氣,道:"好好照顧自己。"說完轉身離開。

等到女孩的父母離開醫院,男孩站在原來的地方,眼睛望着走廊盡頭。他似乎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深深呼出一口氣來。

母親這個時候走到我跟前,她右手搭在我肩膀上,順着我的視線望到了那個男孩子,她問我:"怎麽了?"

我微微搖了搖頭,沉默了好一會,說:"是他救我上來的。"

母親蹲□子,她的手輕輕撫在我的臉頰上,點了點頭,白褂子輕落在光滑的地板上。

"他很難過。"我望着男孩面無表情的樣子輕聲道:"要是我死了,你也

會這麽難過的,對嗎?"

母親的表情有些聳動,她說:"別吓媽媽好嗎?我知道撞斷了腿,你幾乎崩潰掉,但是這種病并不是沒有治愈的可能,只要你堅持複健,一定會有康複的可能。就算真的恢複不到從前,你還有媽媽啊,媽媽就是你的腿,你想去哪裏,媽媽就會陪你去哪裏!"她停了停,繼續道:"甚至,媽媽可以帶你去另外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還有黃室?"

"不,只有你和我。"

我愣住了,母親她為了我甚至想要放棄了黃室,那個愛了她五年且一直愛下去的男子。

我望着男孩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輕輕咧開了嘴,露出調皮的笑容,我說:"可是媽,我喜歡黃室呀,我覺得他很好,适合當一個好爸爸。我們班的同學都羨慕我有一個醫術高超的媽媽,以及一個長相帥氣的好爸爸。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小S哦,黃室他上次替我開家長會不知迷倒了我們班多少同學的媽媽。"

"你們在聊什麽?"黃室突然樓梯口上來,走到了我們跟前。

我笑着說:"沒聊什麽,這是我和我媽之間的秘密。對吧,媽。"我朝母親擠了擠眼,意思不要告訴黃室,要是說了我們班同學都覺得他長得帥氣,那還不得瑟死他啊。母親無奈地笑了笑,很是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朝黃室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正吐舌頭的當會,玻璃上映出另外一個人的影子。我剛咧開的嘴輕輕合上了。

"筱風,好點了沒?"

筱荊南,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他走到了我跟前。

"你們也在。"筱荊南對媽媽和黃室說道。母親從我面前站了起來,她理了理散落在眼睛前的頭發,問道:"那孩子醒了嗎?"

"早就醒了,他被筱風抱着喝水不多,昨天已經送回家了,他媽媽現在正在家看着他呢。"筱荊南轉頭看着我關心道:"倒是筱風你,嗆了那麽多的水,現在好多了嗎?"

我點了點頭,"嗯,好多了,謝謝。"

筱荊南的表情有些僵硬,似乎對我的那句"謝謝"感到意外,他強顏歡笑道:"筱風,要是你感覺還好的話,爸爸帶你去海南那邊療養一段時間,聽說那裏--"

"不用,我恢複得挺好。我想明天就可以出院,小煜他好麽?我挺想他的。"其實我是有些憐惜那個在我面前哭着讓我離開、還給他一個幸福家庭的男孩子。"不行!"母親一口否決了我的話,她說:"你才做過手術,身體本來就虛弱,卻又溺水了那麽長時間,需要好好檢查一番,看有沒有感染之類的。"

>對于母親的醫術,中心醫院,乃至全國很多專家都是認同的。筱荊南自然也不例外,他附和着母親的話:"你媽媽說得對,還是檢查一下,後面我讓你阿姨做一些補品給你送來。"他的話語裏充滿了關心。

我有些客氣,說:"謝謝,不過不用那麽麻煩了--"筱荊南一下打斷我,"沒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就這樣說定了,從明天開始,直到你出院。"他說完這些話,轉向了黃室,說:"黃先生,你現在方便麽?可不可以帶筱風去外面空地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她大病初愈,需要多曬曬太陽。"我一下擡起頭,望向筱荊南。而這時,母親的眼神也轉向了他,他們兩個隔空對視,兩人的眼裏似乎都藏匿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不知道筱荊南到底要告訴寧凝什麽,只是聽到旁邊黃室輕聲應道:"當然可以。"然後黃室彎□來,他整理了一下我膝蓋上的雜志,将那些書籍整整齊齊地放到輪椅前的架子上。而後他對我說:"筱風,OK了嗎?我推你出去。"黃室緩緩推動着輪椅向電梯口移去,筱荊南和寧凝望着我們離開的方向。

快到電梯口的時候,我回頭,看到寧凝轉身走到窗前。盛夏早晨的陽光肆無忌憚落滿她的肩頭,她雙手交疊在胸前,臉上的表情,一如手術室裏的堅毅。筱荊南站在她的身後,我看到他似乎張了張嘴,隐隐間,一個聲音從空氣中傳來: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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