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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荊南打開車門,從後備箱拿出輪椅裝好,他将我抱了上去,嘴角蠕動,似乎想說什麽。卻看到我望向一邊的眼神而緘默。我想起他剛剛說的那句"爸爸帶你回家,回家好不好"輕輕笑出聲來,那終究不是我的家。
我轉動輪椅沿着馬路往前面行去,筱荊南站在車邊,我知道他在看我,可我沒有回過頭去。為什麽要回頭呢?他是我爸爸也好,不是我爸爸也好,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只是需要時間離開。
路看似那麽漫長,永無止境,可我究竟是要一個人走下去的。筱荊南的車一直跟在我身後,永遠地停在三百米之外,汽車引擎發出輕微響動,被沿途呼嘯而過的汽車聲掩蓋完全。我就這麽滾着滾着,憑着一雙手去走我要走的路。我不想筱荊南跟着我,他一定在等待,等待我向他說"不行了,累了,走不下去了",然後,将我帶回那個看似溫暖實則冷漠的地方,而他稱之那為"家"。
我頓時停下來,轉過輪椅,盯着三百米外的那輛黑色轎車。筱荊南此刻坐在副駕駛座上,他看到我在看他,搖下車窗,說:"筱風,累了嗎?鍛煉了這麽久,差不多了,附近有家餐廳的魚不錯,爸爸帶你去。"
我有些好笑,他以為我是在鍛煉身體。我說能不能去解放路給我帶一份巧嫂家的雲南過橋米線。筱荊南臉上笑意濃烈,他忙不疊地答應,打開車門下來,拉開後車門,"來,上車,爸爸這就帶你過去。"我微微趔開上身,說:"你能親自買了帶到這嗎?"
他頓時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我說我在這等你。我知道他心裏疑惑,為什麽我不跟着去,而是要他帶來。我叫他爸爸,說謝謝你。他眼眶突然發紅,這是我第一次當着他的面叫出"爸爸"這個詞。他說:"好,好,爸爸這就去買,這就去。"聲音激動。
筱荊南讓司機下來,自己坐到駕駛座上,又說讓司機陪我,他半個小時後就回來。我點頭答應,說好,路上小心。筱荊南嘴唇抖了抖,沒說一句話,車子掉頭,油門一轟,往解放路那邊開去。
筱荊南的司機大概25歲左右,穿着一身黑色西裝,鼻梁上挂着一副大框墨鏡,身高有180,長得很魁梧,人很冷,不容易親近。
我說你是我爸爸的司機兼保镖吧。
司機沒說話,他直立立在我身邊,頻繁左手腕上的手表,神色凝重。我說你既然擔心我爸爸為什麽不跟着他去呢?司機沒理我。過了會,他似乎覺得那樣跟我說話不妥,說:"筱總讓我保護你。"我指着馬路對面一百米遠的奶茶店說:"能不能幫我買杯奶茶?香芋口味的。"他望瞭望奶茶店,又看了下我,說:"OK,你在原地等我。"他幾步穿過馬路,往奶茶店走去
。
那家奶茶店全名叫"Sleep",在學生中很有名,每天都有很多年輕的情侶去買奶茶喝,店面卻很小,最多容納50人,而且店內只有一個人,是個女孩,老板兼店員。小S喜歡甜品,我們倆有事沒事都喜歡來這家店喝東西。所以,我知道自己有大約10分鐘的時間逃離這裏。
沒錯,讓筱荊南去解放路買米線,讓司機去對面奶茶店買奶茶,都只是我要離開的借口,我不想筱荊南一直跟着我。
趁着司機進了奶茶店看不到我,我即刻滾動輪椅,拐入旁邊的一個小巷子,躲進一家叫"雙龍霸"的網吧。我沒有立即離開,是因為我知道自己跑不過司機健全的雙腿,選擇躲入網吧是因為在筱荊南他們的印象中,我是一個好孩子,絕對不會跑到網吧、桌球室這樣烏煙瘴氣的地方。
網吧前臺是個濃眉豔抹的姑娘,面色卻是稚嫩的,年齡絕對超不過18歲,她站起來俯視着我,有些詫異,問:"來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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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哦"了一聲。"三塊錢一小時,麻煩拿□份證。"她說。我說我沒帶身份證。姑娘有些郁悶,說:"第一次來網吧?"我點頭。她嘴裏嘀咕了句:"怪不得呢。"說完從櫃臺裏拿出一本名冊,說照着前面的寫。
名冊上很多歪歪扭扭的字體,名字也五花八門,什麽"李楠、王安、郭小天……",後面的身份證號碼一欄,很多一看就是瞎編亂造的。
我将名冊遞回去,說對不起,我沒帶錢。"你一個腿腳不方便的,沒帶錢來網吧,是不是腦子有病啊!"女孩扯着嗓門喊,很是生氣,以為我消遣她。旁邊一個男的看似老板的笑道:"女娃子,別麽事學人離家出走,趕緊回去,你這樣,估摸你家人要急的慌。"他說着視線掃過我的腿。
我仰頭看他,說:"我可以在你這待一會麽?"
前臺姑娘說:"待是可以,但這都是些上網的人,你不上網待這幹嘛?聞煙氣啊!"老板橫了姑娘一眼,說:"聽叔話,趕緊回家去,不然你告訴我家裏電話號碼,叔讓你家大人來接你。"
老板和前臺姑娘最終沒将我趕出去,或許是我長得文文靜靜,沒什麽禍害。我想這世上,終究是好人多一些。在網吧我待到下午4點,從玻璃窗向外望去,陽光燦爛,熱辣辣一片,旁邊的幾輛摩托車被曬得冒出煙來,是那種在空氣中流轉,幾乎看不到的煙塵。
8月31號,小S應該已經回學校報好了名。而我,躲在這樣一間昏暗的小網吧內,似乎看得見未來卻又看不見。
然後我向前臺姑娘道別,我說謝謝你,我要走了。她問我,你要去哪裏呢?我笑了笑,說:"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是哪裏呢?法國的盧浮宮?英國
的聖保羅大教堂?抑或,甘肅邊境的敦煌莫高窟?誰知道呢。然後我就想起了那個雨夜,那個背着吉他的男子,那在黑暗的夜色中熠熠奪目的眼神,視線忽然有些模糊。
破舊的老房子,壞掉的路燈,以及天上布滿的星辰。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長時間到達這裏,兩只手掌心上兩條鮮紅的印子,火辣辣的疼。頂樓的燈光沒有亮起,一切都是黑暗的。阿調還沒有回來。
可那又有什麽關系,無論如何,我都知道自己會一直在這等他。
夜色愈發深沉,秋季早就已經到了,有些冷。我坐在輪椅上,眯着雙眼,望向兩條岔路的交彙處。
我想,那不是奇跡,是希望。
一陣陣腳步聲清晰地從黑暗中傳來,有些急促,然後我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背着黑色的吉他套。月光下,他上身牛仔襯衫,□破洞仔褲,臉上以及挽起衣袖的手臂上各種擦傷和淤痕。
他走了幾步停了下來,眼裏有些詫異,沒想到我會在這裏。阿調沉默幾秒,扶了扶右肩上的吉他,然後走到我身後推起輪椅。他沒問我為什麽會來這裏,而我也沒問他為什麽會是一身的傷,我們兩個互相靜默。
跟上次一樣,他将輪椅放到樓道暗處,背着我去了他的閣樓。
一進門,他将我放到長椅上,去卧室拿了上次的那套衣服扔給我。然後去了洗手間,再出來,他已經換了另外一套衣服,頭發濕漉漉的,身上散發着淡淡的皂香,臉上以及胳膊上的傷痕卻愈加明顯。
他将毛巾挂到脖子上,從電視櫃底下拿出一個小箱子,坐到了我身邊。他低下頭,打開箱子,拿了棉簽和醫用酒精。
"手伸開。"他說,臉上沒多少表情。我緩緩攤開手掌,就見整個掌心模糊一片。"有些疼,忍着點。"他輕輕蹙眉,用棉簽蘸了酒精擦在我手心上,頓時就火燎一般,疼得我眼淚差點下來,手有些發抖,就想離開。阿調似乎早就料到,他左手拽住我想要收回的手,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別動,一會就好。"
他擦完後,抹了點雲南白藥,用繃帶纏緊。
"好了。"阿調松開手,坐到另一邊,用紅藥水擦自己身上的傷。
"你可不可以收留我?"我出聲問他。他轉過頭來,笑了笑,"你為什麽認為我會收留你?"我說:"直覺。你會的,對吧?"
"你有父母,不怕他們擔心?"阿調将醫藥箱放回櫃子,停頓一下,"我這裏不能留人。"我神色一黯,又聽他說:"不過明天我可以送你去南京路賢叔的醫館。"
"醫館?"
"對。"他頓了頓,"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可以跟正常人一樣嗎?"他邊收拾東西邊說:"賢叔是中醫世家,如果他也治不好你,你就真的要在
輪椅上待一輩子了。"
"為什麽要幫我?"
我死死咬住嘴唇,怕自己突然哭出聲來,後面還有"為什麽要三番四次救我?為什麽要帶我去了解你的生活?"阿調突然停止動作,他直起身來,轉頭看我,說:"那麽,地下通道裏,你又為什麽要去死呢?"
我滿眼驚駭望向他,記憶拉回那天晚上,燈火通明,街心路第一個地下通道,護欄邊彈奏吉他的身影,那首《第二藍調》在我腦海深處來回響徹,仿若昨日。
"如果不是我的木吉他吸引了你,你是不是就要撞死在那輛卡車之下?"阿調眼裏忽然湧出淚水,他聲音有些顫抖,說:"你永遠都不知道生命有多麽可貴!那些原本想要活下去的人,用盡一切,拼命掙紮了幾十年,卻還是輸給了病魔,與世長辭,你不過是斷了腿,憑什麽,憑什麽去死?!"
他聲音充滿悲憤,我不知道他是在說我,還是說那個在醫院親手拔掉自己氧氣的女孩--他的妹妹小音。但我知道他很傷心,非常的傷心,撕心裂肺、痛入骨髓的傷心。
我與小音那麽相似,都想要去死。
可區別是,她成功了,而我,還在路上。
他忽然抱住我,緊緊地,說:"你別怕……賢叔醫術很高明……他會治好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着你。"
視線突然一片模糊,我說:"我不是你妹妹!"
"我知道。"
"我也跟你沒任何關系。"
他抱的更緊了,"我知道,我統統都知道。"
似乎有灼熱的液體流進我的脖頸內,然後我聽到阿調說:
"你放心……你我不會有任何關系,等你治好了腿,我就會離開,永遠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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