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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采訪的時候，顏澀還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不知道經紀人會不會有意見。”

她想，這段錄像應該不會被采用。再怎麽說，她也還是公司的藝人，年輕、貌美，怎麽可能允許這樣肆無忌憚地談論戀愛話題。

離開電視臺，顏澀趕上了散會的電梯。一下湧進來很多人，她被擠到最裏面。旁邊的職員佩戴了實習生的證件，麻煩前面的人幫忙按樓層，但聲音太微弱，根本沒人理睬。

顏澀傾斜視線，偷偷瞄她一眼，随即開口，聲音清亮：“不好意思，可以按下十九樓嗎？謝謝！”

實習生怯生生地看過來，才道謝，就又覺得她眼熟，驚喜到捂住臉。

剛好大部隊統一都在一個樓層離開，廂梯只剩她們倆。實習生驚喜地問：“……是‘電動圓規’的顏澀嗎？”

作為偶像的自己已經變得有點陌生，顏澀笑着說“嗨”，要合影也做出最漂亮的表情配合。

“謝謝！我是你的路好來着，你好白啊！”能靠臉吃飯的人和素人外表有別，尤其她還是形象擔當。臨出電梯，實習生最後不忘留下一句，“團解散了好可惜。”

顏澀的笑容僵在臉上。

等電梯門再合上，她忍不住做了個深呼吸。

以文具命名的女子組合解散已經是小半年前的事。懷胎十月能創造生命，信息時代的話題更新換代得那樣快，她們一度讓網站崩潰，而十個月後的現在，卻已從每個人越來越短時的注意力中消失。

但顏澀不會忘記。

她是有醜聞的人。也正因這個醜聞，她才會接下這個戀愛綜藝的錄制工作。

她戴上口罩，走到門外，掏出手機查看剛剛叫的網約車位置。還有幾分鐘的路途，她抱住手臂，繼續往外走。

天氣晴朗，溫度适宜，站到人行道邊，顏澀不動聲色地遠眺。

天橋的階梯蜿蜒延綿，一眼看不到頭。一個推嬰兒車的婦女正努力往上挪，看起來行動有點艱難。

顏澀關注着那邊，順勢環顧四周。然而視線再轉回去，就看到一個背影。在男人的催促下，孩子被抱到母親懷裏。他拎起嬰兒車，一鼓作氣踏過天橋長長的樓梯。

他穿了一件黑色風衣外套，個子很高，肩膀很寬，邊搬運嬰兒車還邊跟孩子的媽媽說話。從抱着嬰兒的女人臉上略微羞澀的笑來看，大概聊得非常開心。

顏澀一下就想到了羅佳峪。那個後腦勺，那個走路方式，通通都像他。包括會向陌生人伸出援手這一點，也絕對是他會做的事。

她下意識往前走，立刻就想去那邊，卻忘記面前是沒有斑馬線的公路。車子飛馳而來，吓得她連連後退，要找地下通道，可手機又響了，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接通，原來是叫的司機抵達目的地。

“等一下——”

脫口而出的同時，顏澀再看向天橋。已經看不到了，那個像羅佳峪的背影。

她停留了好一會兒，繼續張望也無濟于事。司機還在等，她總算上車。

顏澀回了家。

家裏家教很寬松，還有保姆負責做飯，又可以節約房租，所以顏澀一直住在家裏。

進去的時候，裏面傳來爽快的笑聲。不用看也知道，是姑姑來了。顏澀坐在門前脫掉自己那雙極其繁複的綁帶高跟鞋，起身小跑進去，從沙發後抱住來客的脖子：“姑姑！”

姑姑正在吃薄荷巧克力，為一些瑣事跟顏澀的媽媽放聲大笑。姑姑的脾氣向來很豪爽，工作時能幹，是一等一的女強人，退休後也過的很自在，憑着專業水準的愛好成為高爾夫球教練。不為錢，純打發時間。

她回過頭，拍拍顏澀的肩膀問：“我下個月要去紐約玩，你以前到波士頓，有沒有順路去過？要不要一起去玩？”

“有工作，要做準備了。”顏澀搖搖頭。

媽媽微微笑着說：“你總算重新開始工作了。”

“阿澀一直就沒放棄過，是吧？”姑姑端起杯子，慢條斯理地說。

顏澀準備上樓，回頭朝她們粲然一笑。

她上樓回到卧室。

顏澀才坐下，姑姑就上樓來了，靠在她梳妝臺旁說：“換件衣服吧，跟我出去一趟。”

姑姑心态很年輕，顏澀跟姑姑說話也随性：“為什麽？要去吃海鮮自助餐嗎？”

姑姑把頭發解開，對着鏡子嘀咕了一句“又要染了”，然後說：“你還記得小時候送過你芭比夢想豪宅的金阿姨嗎？她過世了。”

顏澀吓了一跳，雖然不熟，但有人死去終究令人驚訝。

“好像是病了，醫生說沒得治了。她還去信了教，每個星期都去做禮拜。她跟她之前的老公都是你爺爺的同事，你爺爺現在在三亞，交代我一定要去。而且……”姑姑從隔壁衣帽間走出來，手裏拿着挑選的黑色連衣裙，“她是佳峪的媽媽嘛。”

顏澀低着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她伸出手，慢慢地把化妝品像俄羅斯方塊一樣堆好，語氣故作輕快地問：“那……羅佳峪也回國了嗎？”

“不知道，應該沒有吧。”

一聽到答案，顏澀就撥亂了剛疊到一起的眼影盤。

“我不想一個人去。反正你也沒事幹，這個家裏最閑的就是你跟我。”姑姑推着她的肩膀，慫恿她去換衣服，“去吧，去吧。”

喪事按照宗教流程辦的，先送到教堂，然後再去殡儀館火化。中式的天主教入鄉随俗，跟歐美電影有相似之處，但加上那紙紮的花圈跟靈堂，又有點不倫不類。非要說的話，來訪者中，那一幹中年男人誇耀的“夠氣派”倒沒錯。

儀式沒有那麽多悲傷的氛圍，旁邊的親眷還在議論主禮的修道士是明星的親戚。繁忙的生活中，生老病死已經變成司空見慣的事。

聆聽過聖言，該是灑聖水的環節，顏澀跟着姑母，繞過前廳時，她偶然擡頭，看到空蕩蕩的座位中間坐着人。

教堂中的座椅鱗次栉比，像灰撲撲的橄榄叢，他獨自停駐在其中。彩繪玻璃的光照射進來，将男人的正面蒙蔽得模糊不清。

完成儀式，顏澀才追出去。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外面居然下了雨。灌木郁郁蔥蔥，雨摻雜了城市的氣味，聞起來徒添沉重。她拿出電子煙，才按到唇邊，就又拿下去。

男人撐了黑色的雨傘，穿着黑色的風衣。旁邊有兩三個長輩在與他交涉。

羅佳峪稍稍垂下頭，于是便洩露了一角側臉。他在附和那些人發笑，肩膀錯開雨傘邊沿，淋到這早春的冷雨。

別人比他更先看到她。顏澀在圈子裏是名人，原因不僅僅是做了公衆人物，她的父母長輩說不上頂尖，但也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有人說：“顏小姐。”

這些人肯定和羅佳峪不熟，因為他們竟然以為他和她素不相識：“佳峪，這是老顏的女兒，你在電視上看過嗎？”

她定定地看着他。

羅佳峪有雙很明亮的眼睛，一言一行光明磊落，儀态總是端正，聽比他矮的成年人說話會低頭，十分有修養、有包容心的樣子。可能是忙碌的緣故，他看起來比之前瘦了。

“節哀順變。”顏澀不知道做什麽表情才好，下意識伸出手。

羅佳峪朝她笑了，恪守禮貌，女士先伸才握手，時長較短，全程注視她眼睛：“謝謝。”

節目開拍前，羅佳峪按時到場，參加事前采訪的拍攝。

他的人生經歷很豐富，興趣愛好廣泛，為人和善，健談卻不讓人覺得話多。他聊了自己學的專業、大學生入伍的兩年、在國外求學的日子，提到自己PhD按時畢業會開玩笑說是“學渣的奇跡”，還主動分享拮據時幾個實驗室跑的打工史。

和其他人一樣，對方問：“有什麽關于初戀的回憶嗎？”

“我出生過兩次，可以這麽說吧。”他沒頭沒尾地說，“我被車撞飛過，頭上縫針，手上現在還有疤。”

“事故嗎？”

“嗯，差不多。”鏡頭前的羅佳峪回答，“當時直接昏迷了。剛醒來的時候，腦袋裏沒有記憶。之後……一個多星期吧，基本恢複了。但剛睜眼的時候，真的什麽都不記得。”

這場采訪中，工作人員不知道第幾次後悔當初輕易認為他的面試視頻不靠譜，低估素人的相貌，沒雇個側拍團隊來。

二十二歲時，羅佳峪陷入昏迷，沉浸在溺水般的混沌夢境中。父親還在等待提審，母親杳無音信。脾氣飒爽的有錢女人去拜訪他祖父，聽說他的事，覺得很可憐。

女人替他支付費用，聘請護工，時不時過來探望。混沌的沉睡中，他似乎聽到過那無拘無束豪邁的笑聲。

沒有課程的休息時間，女人的侄女會跟來醫院。他的傷病其實不算重。但是，小女生不帶悲觀主義色彩地想，并沒有多少人在等他醒來。

那一天，女高中生在他病床旁寫作業。物理題複雜難懂，她準備直接翻答案。

他睜開眼睛時，最先看到光圈斑駁的天花板。世界那樣刺眼，他感到頭腦一片空白，像嬰孩一樣柔弱、可憐又無助，卻又如成人一般抱着被全世界抛棄的茫然。

而高亢的女聲從近似羊水的不安外傳來。

顏澀從未想過要當他蘇醒的第一發現人，但事情真的發生了，她還是感到激動。這份雀躍毫不自知，将他從困住意識的隔膜中解放：“你醒了？感覺怎麽樣？等等，醫生，按鈴……鈴在哪？你別又睡了，看我，看着我！”

“我出生過兩次。”多年後的羅佳峪說，“第一次是每個人都有的那次，胚胎從母體分離。第二次就是大難不死，醒過來，有個人幫我叫醫生。”

二十二歲的羅佳峪陷入窘境，人生富有鬥志，絕不放棄夢想，不喜歡給自己設限制。縱使不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但仍是一顆熾熱且具有殺傷力的恒星。

攝像機後的工作人員問：“這個人是你的初戀嗎？”

羅佳峪短暫放空，随即燦爛地笑起來，末了看向鏡頭。

他回答：“我記住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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