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郁世英叫顏澀出去玩，顏澀本來要上課，但被他說很久沒聯絡，心裏又過意不去，最後還是去了。他的朋友在外面露營，餐飲是露天BBQ，還聚在一起彈吉他，充斥散漫的氣息。

她坐在折疊椅裏，他們聊樂隊、藝術市場和古玩鑒寶之類的東西。過去顏澀一定覺得很酷，但現在她根本不覺得那有什麽值得關心。縱使是從前，她也根本沒有興趣，只是單純感到牛逼哄哄，有種上流人的氛圍罷了。

而如今，她居然堂而皇之的走神。

郁世英的朋友也認識她，漂亮又放得開的女高中生，平時時不時會跟着郁世英，有人逗她叫自己“哥哥”，她也不叫，卻在那之後冷不防叫郁世英“哥哥”。就連郁世英本人私下都承認：“心髒真的驟停了。別看她年紀小，她很會的。”

他們在釣魚，顏澀一改往常跟大人們混跡在一起的習慣，一個人在河邊散步。

郁世英追上來問：“你心情不好？”

“沒有。”顏澀說。她也摸不着頭腦，自己為什麽會感覺以往都興致勃勃的活動無趣。

她滿腦子都在想同一件事。

“要麽我等會兒開車送你回去？”郁世英伸出手來，掠過她的前發。

他對她并沒有成年人對未成年人那套包袱，一起參加音樂節時還吻過她頭頂。拉近距離時，她看到他那雙勾人的桃花眼。

眼睛。腦內忽然閃電般掠過不知何時保存的畫面——伴随着耳機裏有節奏的說唱，剎車聲中失控的身體，被拉住後回頭看到的人。他眼睛裏的高光總是很明亮。

“啊！”

顏澀就這麽無緣無故地驚叫出聲，借此來打斷“死去的記憶突然襲擊我”這件事。

郁世英也吃了一驚，卻愈發确定她身體不舒服，主動拉她回去休息。

只有他們兩個坐在河灘上，其他人都去垂釣和散步了。郁世英摸了摸她的臉頰，将手抽回去：“沒發燒啊，你真的不要緊嗎？”他的手指從她面前掠過。

手指。她想起把偷窺狂按到地上後支起身，對她敲了敲耳朵的男人，以及他示意她嘴角曲奇屑的時候。

遠處有人在叫郁世英過去，他揮了揮手。

顏澀說：“郁世英，你喜歡我嗎？”

“當然了，你身邊的人應該都很喜歡你吧。”郁世英感覺到她的低落，不假思索地安慰她，“怎麽了，有誰不喜歡你嗎？”

她不知道怎麽介紹羅佳峪，就只是說：“算是長輩的熟人吧，住到我姑姑家有些時候了。他也不是百分之百不喜歡我，只是我的感覺而已。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可能他是避嫌——”

這次郁世英驚訝了：“他是男的？”

顏澀的确還是高中生，但通俗點說，她是同齡人裏的弄潮兒，是“有點混”的孩子。按她的風格，在異性面前提起異性多半是為了引導雄競。但她現在出招實在沒頭沒尾，表情看着也很認真。

她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平時他會陪我看電影，教我物理題，但我邀他去校慶看我演出，他又拒絕了。我今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你做了什麽嗎？”

“我不知道……”顏澀不安地喃喃，“洗澡的時候很大聲唱《Thank U, Next》？喝補血口服液打不開蓋子的時候用牙咬？看到他的傷疤跟他套近乎？”

聽起來只有一個相對比較靠譜。

那是一個晚上，她在卧室看錯題，學習到肚子餓，下樓到廚房找宵夜。圖利索，她沒開燈，借着冰箱裏的燈光翻吃的。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她回頭，看到羅佳峪在飲水機旁接水。

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穿了衣服，只是頭發濕漉漉的，卻很難直視，可能是因為她會聯想到初次見面那天他被打濕的樣子。

顏澀看到他手臂上縫了三十針的傷痕，大概是腦袋短路了，霍然掀起睡裙的燈籠袖，露出削水果時不小心留下的小疤。

她笑起來很好看：“我們是一樣的耶！”

羅佳峪将水一飲而盡，喝水時難免仰起頭，目光被動變成意味深長俯視。他盯着她的手臂，随即又飄向她眼睛。

“讓開。”他放下杯子說。

太暗了。

沒開燈所以太暗了，黑燈瞎火，他的表情晦暗不明。顏澀感覺到胸腔裏怦怦直跳，寥寥兩個字，說完連一秒都不到，沒有任何回味的餘地。他剛才有不耐煩嗎？她不确定地想。

他走到她背後，替她從冰箱左側門邊找到巧克力慕斯，然後就這樣走了。

聽完後，郁世英感到很微妙。他就在她面前，說得難聽點，他們彼此為對方的暧昧對象也不是不貼切。可她卻來咨詢他想法。從案例聽來，這絕不是什麽挑起嫉妒心的策略。

郁世英不留情面地說了真實想法：“是我的話，我會讨厭你。”

“什麽？”他看到顏澀睜大了眼睛。

“要昏迷那麽久的外傷，肯定不只是頭。手上的疤估計也是一起弄的。需要你姑姑幫忙，八九不離十是衆叛親離的處境。你那只是削蘋果不小心弄的而已，跟他的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她還沒笨到推理不出這些事，為自己辯解道：“我的意思是同一個位置受過傷。”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個世界上有人是吃夢龍脆皮巧克力慕斯長大的，也有人是靠喝水才活到的今天。”郁世英嘆了口氣。

回到家後，顏澀進了卧室，打開窗戶，遠遠看到樓下的園丁大叔正翻過圍牆進門。由此可見，後門被封還是很不方便的。剛好羅佳峪在牆內。她眼睜睜看着他向四十多歲的園丁大叔伸出手，貼心地提醒說：“小心衣服挂到樹。”

好熟悉的臺詞，好熟悉的語氣，好熟悉的溫柔。

除了園丁大叔沒有她那麽長的頭發，容易勾到樹枝以外，還有其他區別嗎？

就算羅佳峪不是吃脆皮巧克力慕斯長大的，也不至于這麽離譜吧？在他心裏，顏澀和姑姑家中年禿頂地中海發型的園丁大叔是能劃等號的嗎？

在樓下，羅佳峪突然擡起頭，看到她時想打招呼。顏澀太慌張了，猛地下蹲。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躲藏藏。等了一會兒，她悄悄探出眼睛，偷看羅佳峪的反應。他已經回頭離開了。

他都想跟她打招呼了，應該不讨厭她吧？

晚上吃飯，顏澀不動聲色地擡起眼。對面的羅佳峪照常進食，有條不紊。

姑姑看看全神貫注窺視羅佳峪的她，又看看狀似全然不知情的羅佳峪，開口說：“阿澀，你還吃不吃了？”

“不吃了。”顏澀慌慌忙忙說，“我要準備月考，适當保持饑餓可以提升記憶力。而且我還要面試。”

“是你之前想進的那家公司嗎？”姑姑問。

“嗯！”說到這個，她又有點自豪。

羅佳峪說了一聲，就起身收拾餐具。他還是維持着習慣，清理了餐具，放進洗碗機再走。顏澀匆匆跟過去，把自己的碗筷也放下。

他說：“我來弄吧。”

“謝謝。”她很領情，卻不着急走。

顏澀找了個話題：“你今天也去上班了？”

“是啊，你明天要上學了吧？”他在沖洗餐具。

“對呀，”她笑了兩聲，自己都覺得幹巴巴的，但最重要的問題還沒問。顏澀盡可能樂觀地說，“我想跟你道個歉。我一下忘了，你不能去太吵的地方，還問你去不去校慶，對不起哦。閣樓……我也是鬧着玩的，以後不會去吵你了。”

羅佳峪向她笑了一下，回頭繼續放餐具：“謝謝你。”

姑姑進來了一下，把自己的餐具也交給羅佳峪，然後轉身出去了。

顏澀還是沒有急着走。她把手背到身後，笑容燦爛，從背後靠近他肩膀，挑選了一個适宜觀察他表情的位置，問：“羅佳峪，你不讨厭我的，對吧？”

只要他簡單說一個“是”字，又或者輕輕點一下頭，少女心頭的煩惱就能煙消雲散、不複重來。顏澀期待地望着他，等候那把解開枷鎖的鑰匙從天而降。

水嘩啦嘩啦砸落水槽底部的動靜。

餐盤在洗碗機架子中間滾動的響聲。

羅佳峪心無旁骛做家務的神色。

從望眼欲穿到逐漸僵硬的顏澀。

枯苗望雨，卻只有泛黃，枯萎到枯死。

他不回答。

他竟然不回答。

羅佳峪的态度不摻雜任何敵意，可他的确表現得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他一聲不吭地完成手頭的事，回頭對她笑了一下，說：“那我先回房間了。晚安。”

什麽意思？

顏澀瞪着他的背影。

什麽意思？

他讨厭她嗎？

隔天就是校慶演出，排練早已結束，表演信手拈來，但彩排的時候，顏澀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從他昨晚回房間的步速很快，到今天早晨看她時多眨了幾下眼——這些論據分明都主觀到極點，但她就是覺得能佐證他讨厭她。完了完了，糟了糟了，雖然她也不知道什麽完了什麽糟了，可心裏就是七上八下。

演出很成功。

姑姑開車來接顏澀，她高高興興沖上去，剛打開車門，就看到坐在後座另一邊的羅佳峪。一瞬間，顏澀突然又變成了人偶，不知道手怎麽放，不知道眼睛往哪看，背挺得筆直。

羅佳峪一直和姑姑聊着天，除一開始的問候外沒有其他話。顏澀也插過一次嘴，但姑姑沒覺察，直接帶過去了，羅佳峪也沒有反應。顏澀忐忑得有些許缺氧。

她的心從半山腰降到低谷。

他好像真的讨厭她……

顏澀沉浸在這之中，回過神時就到家了。車門被人打開，在外面投來關心目光的不是別人，羅佳峪說：“不舒服嗎？”

他伸出手。

她下意識閉上眼，可是沒有摸臉頰，也沒有撫弄頭發。她感覺到書包背帶的移動。顏澀睜開眼，羅佳峪正彎着腰，從她肩上把書包卸下來。

“是不是累了？回去休息一下，我幫你拿包。”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顏澀吞咽唾沫，仿佛刮開結果未知的彩票，近乎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擡起臉。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期待抑或害怕，大概兩種都有。

她看到他的表情。

為了受人喜歡，顏澀付出了許多努力。一大清早就起床卷頭發，大晚上了還要複習功課，與檢查儀容儀表的校幹部鬥智鬥勇，不顧被批自戀，遇到鏡子就停下來檢查一番。

別人的誇贊和喜愛會助長她的信心，然而，這還是她頭一次這樣仔仔細細地打量一個人的反應。她感覺自己忽然化身為《別對我說謊》裏的微表情大師。

羅佳峪長着一張美觀與端正勢均力敵的臉，看起來正處于眷注中。他是真的在關心她，不僅如此，接過她粉色的複古真皮書包，他還笑着說：“我看了你們學校官網上傳的節目視頻，你唱得很好聽。”

她感覺自己的嘴角和眼睛好像不受控，有一點點緊張，但還是無法自持，發自肺腑地展露笑顏：“真的嗎？”

他僅僅只是沖她笑了一下，就将她接連兩日的焦灼不安通通驅散。

他不讨厭她。

他不讨厭她的對吧？

羅佳峪已經往前走，顏澀着急跟上去，悄悄打量他新月似的側臉。

她像在拉扯，道具是橡膠制作的皮筋。她用力往自己這一側拉，默然承受着它随時有可能崩裂的擔憂。忽緊忽忪的橡皮筋那樣脆弱。當她提心吊膽到絕望，握住皮筋另一端的人卻突然松手。她被狠狠地擊中。

顏澀沒注意到臺階。她被絆了一下，只是稍微傾斜了一下。迅雷不及掩耳，他已經捉住她的手臂。

天氣漸涼，她卻還穿着短袖。毫無阻攔的肌膚相親。他的手真熱啊，那溫度一下就傳到了她心裏，還有她的耳廓，把她熏得兩頰發燙。

四目相接，頭好像又開始短路了。顏澀下定決心管住嘴，卻約束不了天馬行空的幻想。《紅樓夢》裏，賈寶玉用一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來向林黛玉搭讪，似曾相識的搭讪從古至今都通用。假如能重來一次，把過去自己的失誤清零，她也想向他搭讪。這個小叔我曾見過。

“慢慢走。”他笑着回頭，風平浪靜，不聲不響。手撤離了，那樣的溫度卻沒有。

顏澀想，怎麽感覺這麽熱。她用手為臉扇着扇子，緊緊跟在他身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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