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上課的日子煩悶異常，輪到顏澀值日，站在窗邊拍□□板擦。趙夢沁過來找她，畏首畏尾，有點不确定地問：“顏澀，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吧？”

顏澀沉浸在走神中，根本沒注意，還在一個勁狂拍粉筆灰。

趙夢沁只好擡手遮住臉，大聲喊她名字：“顏澀！”

“嗯？”顏澀甩了甩頭，“對不起啊，我來月經了，最近特別累。”

“多睡點啊。”趙夢沁笑着說，“我有時候真的好奇，都是高中生，怎麽就你過得那麽五彩缤紛。”

上午因下雨停掉的課間操時間，放眼望去，整個教室到處都是趴在課桌上睡覺的青少年。

“我才好奇呢，你們怎麽每天都死氣沉沉的。這個年紀就是要嗨起來啊！”顏澀值日完畢，回到座位上去。

“我剛剛問你，中午能不能請你去食堂吃飯。你看，之前你幫了我，我都沒謝謝你……還有，我最近又遇到了一些事……”

“不用啦！我們之間客氣什麽！而且我吃膩食堂了。飯菜難吃死了。”顏澀拿起從精品店買的冷敷眼罩，貼到發熱的眼睛上，“你家裏又怎麽了嗎？”

趙夢沁別開視線說：“他們好像要離婚了。”

顏澀當即去握她的手，連眼罩也忘了放，皺着眉很可憐地哼了一聲：“你肯定很不舒服吧……我爸爸媽媽以前也離過婚，為了公司的事，後來又複婚了。你還好嗎？”

“嗯。”制冷的眼罩冰了她一下，趙夢沁慢慢地笑起來，“那這樣，我們晚上去吃炸雞？”

“炸雞很貴吧？這個星期就面試，我怕上火嗓子啞，就不吃了。中午請你吃沙拉！”顏澀笑嘻嘻地說，“今天請的阿姨提前來上班，我就麻煩她做了。沒有沙拉醬，減脂的。”

她們正說話，任梓昊突然出現，撐着趙夢沁的課桌問顏澀：“我媽媽組織了一個網紅作家的簽售會，就在明天，你去嗎？”

顏澀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任梓昊，約我的時候能不能也動動腦筋，你什麽時候見我看過課外書啊？”

到了周末，顏澀早晨開嗓練功，然後去舞蹈教室上課。

放學和大家一起往外走，她才擡起頭，突然就在同學疑惑的目光中躲到了柱子後面。

她看到羅佳峪了，他和趙春楠在邊聊邊走。

到了大門口，剛好有兩手拎着外賣的陌生人過來，羅佳峪便維持撐開門的姿勢，與此同時，他還在聽趙春楠說話，好像手頭做的事并不需要刻意。受幫助的人有所遲疑，他才抽出精力微笑一下，示意對方先走。

顏澀無意識地握住拳，輕輕敲打着胸口。

同學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向她：“你幹嘛？”

“你們先走吧。”她擠出笑容回答，“我還有點事。”

顏澀不是成心跟蹤他的。她想打個招呼，但總覺得找不準時機，結果就演變成了鬼鬼祟祟跟在後面。

羅佳峪的背挺得很直，襯衫總是熨燙平整，未經燙染的發型不是寸頭，卻也不會留太長的頭發，确保後衣領和發尾間留有一截後頸。他能很輕易地讓人感到正派。

對尾随行徑抱有罪惡感，顏澀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邪惡的魔女。

然而因此才目睹了一些意料外的狀況。

羅佳峪來到一間寫字樓樓下，顏澀快步小跑到報刊亭面前，假裝認真地挑選雜志，實則偷偷回過頭打探情況。

他站在花池邊等了一會兒。一個戴着細邊眼鏡、挺着肚腩的中年男人急匆匆下來，和他碰了頭。

萬幸他們沒有坐車，不然的話，顏澀搞不好就要模仿特工片裏的橋段，對的士司機甩下“跟緊前面那輛車”的中二臺詞了。

他們邊說話邊走到外面人行道上。

在報刊亭老板抱怨“買不買啊”之前，顏澀又溜到花池的灌木後擡起頭張望。

她看到中年男人從諄諄告誡到連連碰壁，羅佳峪明明好像沒說什麽，但或許正因他這種油鹽不進的态度，大腹便便的男子才越來越焦躁。

最後他掏出手機，邊快速地埋怨着邊敲打，然後遞給羅佳峪看。羅佳峪不急于颔首，也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又說了什麽。

最震驚顏澀的一幕發生了。

中年男子一耳光扇了過去。

顏澀猛地放棄躲貓貓站起身，但有人看過來，她又條件反射吓得蹲回去。

過路行人都不由得側目，當事人卻淡然置之。羅佳峪挨了那一耳光，才回過頭，對方就掏出錢夾，抽了幾張幾百元的鈔票往他臉上砸。而他絲毫沒有氣惱，鎮定自若地撿起那些錢，勾起唇角道謝。

眼看着那腦滿腸肥的男人走回來，顏澀連忙繞過花池，走下臺階，繼續奔向羅佳峪的方向。

他往前走，單手按壓着側臉和顴骨。料想也知道，承擔着成年男性全力的一擊足夠令人疼痛。但羅佳峪顯然不關心自己是否會破相。他心态實在很好，剛剛才和人發生過那種八點檔般的争執，轉頭就進了圖書館。

顏澀也跟了進去。

她之前從沒來過市內的圖書館，聽說建築是知名設計師設計的，一不小心就會迷路。走過工具書、外國文學和青春小說，羅佳峪一頭紮進晦澀的圖書門類中。

圖書館鴉雀無聲，周圍都是密密麻麻光看标題就頭痛的文字，顏澀感覺有點像落進海裏，瀕臨溺水。她轉動身體，環顧四周，突然發現跟丢了。

她走了幾個書架，都沒找到那個今天一直盯着的背影，末了只好放棄。至少她今天頭一次來了圖書館，也算是個不錯的體驗。顏澀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

燈光好亮啊，應該是為了方便閱讀。那邊帶輪子的空架應該是用來放書，方便管理員歸位的。書架上這都是些什麽啊？看着就犯困。

羅佳峪到底跑哪兒去了？

顏澀的視線流轉到一本書上。

那是一本印度哲學家的著作，作者名字好長，她這種不愛讀書的人理所當然沒見過。一般來說，十七歲的女生會感興趣的事也就那幾樣。

美麗、智慧、家庭、自我、愛。

顏澀伸出雙手，一只手撐住旁邊的書，另一只手把那本《愛的覺醒》抽出來。書脊順着指間的撥弄往下壓，落空的縫隙裏，她看到站在書架後一側的人。

那層書架的背面是空的，因此拿開她這一側，就能看到對面。

羅佳峪正低下頭配合高度。顯而易見，這近似覺醒的巧遇是他有意為之。

顏澀連忙把那本書推了回去。

她缺氧地趕到女洗手間，冷靜了一下再出去，就看到羅佳峪已經坐在閱讀區讀書。她本來想悄悄經過，他卻恰好擡起頭，招手後又示意對面的座位。

那個位置上放着他的包。顏澀拿起來還給他，繼而坐下。

他什麽都沒問她，就好像他們是約好一起來圖書館學習的一樣。

顏澀本來有點手足無措，但他表現得太自然了，所以她也幹脆掏出書。反正現在也該是在家學習的時間，到圖書館更好。寫了幾題，她又想起什麽，從包裏翻出新的冰敷眼罩，捏碎後遞給他。

她示意他貼到臉上。

一直到閉館廣播響起，兩個人才起身出去。顏澀去上洗手間，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他打聲招呼，畢竟他沒有義務等她。但還在猶豫，羅佳峪就主動說：“我幫你拿包。”

出來後，顏澀本來想打車，羅佳峪卻一出去就找交通卡，還麻煩她幫忙拉了包的拉鏈。

他們乘地鐵回去。

人有點多，顏澀旁邊是一個在外放短視頻，還不斷大笑着顫動肩膀的男性。她嫌棄地擰動身體，正忍耐不滿，就聽到羅佳峪的聲音。他說：“顏澀。”她被攥住手腕，在他低聲“借過一下”的招呼中來到他跟前。

顏澀總算松了一口氣，盯着他距離過于近的第一粒紐扣說：“謝謝。”

羅佳峪突然說：“最近我做錯什麽了嗎？還是你們學校布置了什麽作業？”

這話題的展開方向令人措手不及，顏澀擡起頭：“啊？”

他有些遲疑地躲避對視，略顯猶豫地笑起來：“可能是我自我意識過剩……我覺得你在觀察我？好像想整蠱我。”

“什麽？！”她的驚訝、震撼和難以置信蔓延到無限大。

好像根據她的反饋錯判自己是自我意識過剩，羅佳峪垂下臉，如釋重負似的松了一口氣。他苦笑着說：“沒有就好。”

長得帥真是不得了，連難堪都那麽引人憐愛，叫人很想斥責害他露出這種表情的家夥“不要為難他”。

事實上，他的推測有百分之五十是對的。顏澀盡量假裝正經：“呃……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你之前都不高興我占了閣樓，晚上很反常地跟我道歉，又突然問我很奇怪的問題——”

是這樣嗎？“是嗎？”

“我已經不知道現在高中生都在想什麽了……誤會你了，對不起。”他看起來居然好像很腼腆，羅佳峪望着她的眼睛。

顏澀幾乎要被慚愧的心情淹沒了，但除此之外，她又有種找不到源頭的開心：“我就是……想跟你搞好關系。那我問你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我血都停流了。”他開玩笑地說。

顏澀好高興，好高興，高興到合不攏嘴，幾乎要在人滿為患的地鐵裏炸成煙花。她一直笑，幾乎有點頭暈目眩。他把眼罩還給她，她也不加思索就收下。羅佳峪靜靜地看着她，此時此刻，他的一切都像擰動發條，馬上能讓顏澀感到愉快。

她一點都沒注意到，自己借出眼罩給他冰敷是在袒露秘密——她看到他挨打了。

他分明覺察到了，卻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朝她微笑。

回去路上他們還說了好多話。

她問他：“你說你不知道現在高中生在想什麽，那你高中的時候呢？”

“你是問年紀還是年級？”他十七歲的時候已經在大學了，“就是上學吧。”

“我也是呀，有什麽搞不懂的。”她說，“只是我還要參加選秀。”

“什麽時候？”

“明天。”

“這麽近？”

就因為前一天的興奮過度，或許是情緒守恒的緣故，第二天的顏澀很緊張。

上車和到現場候場，她全程都用雙手捂着耳朵自言自語，給自己增加心理暗示，這是她一貫的絕招：“我可以做到。我很優秀。我喜歡我自己，我是最棒的。”

大抵對于知道她要面試這件事有負擔，羅佳峪也陪她到了現場。

外候場區域是露天場所，陪同者被允許進入。收到通知後回複參加的選手都在這裏等待。有人吵吵嚷嚷和朋友交流，有人塞着耳機，有人埋頭盯着手機。顏澀确認了一下證件和伴奏帶，沉默着深呼吸，随即低聲地哼唱起來。

之前她每次都卡在這一關。

既然不打算讀藝校，高三就要全力以赴備考了。只剩這一年。

少女小聲哼着的聲音并不分明，但歌詞的音節還是零零碎碎濺到耳膜上。不是中文……

那種語言讓羅佳峪感到異樣，頭好像有點奇怪。他蹙眉，不受控地念出了一句屬于異國他鄉的話。他沒有學過這種語言，但就是能領悟其中的意思，一定是有人教過他。

他是從哪裏學的來着？

恢複記憶的速度逐漸變快，變得更快。可能是媽媽，畢竟她會日語。比起回憶這個，羅佳峪問：“你唱的是什麽歌？”

“Wink的《寂寞熱帶魚》，你知道嗎？”她回過頭微微一笑。大戰前夕，緊張使得活潑陽光的女高中生都穩重起來，她臉上好像有神的光彩，“是跨越昭和和平成的日本偶像。小虎隊都翻唱她們的歌。”

“那有很多年了吧？”

“嗯，我爸爸媽媽收藏過她們的專輯。她們唱歌跳舞的時候都是面癱，穿很誇張的公主裙，在裏面裝LED燈。

“明星是不平凡的，被賦予夢想，跟現實對抗。不管衣服裏裝了LED燈沒有都全身發亮，到哪裏都會被看着，被追捧，有聚光燈照在身上……”她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好像在想象那樣的場景。

不知道是被怎樣的氣氛驅使，她驀地感到釋然了，卻又鼓起了新的勇氣。

“羅佳峪，”她說，“你還記得我有一次說‘無所謂’嗎？”

羅佳峪看着她的側臉，記得卻否認。

“我說沒選上也無所謂，還說‘命裏有時終需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顏澀用力地說下去，“其實根本就是放屁。”

“……”

違背校規、一意孤行留長的頭發像海浪一樣滾動，她說：“我很怕失敗……每次選秀被刷都會躲在被子裏哭。我怕丢臉，只好裝得很随意，至少還可以找理由，說我是因為別的事失敗的。其實我就是怕，怕太努力，卻摔得很難看。失敗太可怕了。”

遠處的工作人員在給出入場的指令，顏澀已經站起身來，梳起馬尾，歪着頭沖他綻放笑容。梨渦挂在兩頰，她又變回那個無拘無束、人見人愛的美麗甜心：“我真的好想當明星啊。”

笑起來的時候，她習慣露出牙龈，這樣的笑法經常被人提醒不夠好看，可偶爾，她還是會這樣笑。

因為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羅佳峪看着她。

他恐怕又被她捉弄了。盡管還是孩子，就算屈服于人懦弱的劣根性，但這才是她的真相。

十七歲的他在進行思考和嘗試，既知項是自己并非頂尖天才，有待求證的是他成長路上所選的方向是否始終受制于媽媽。他去了軍隊，去社交，去旁聽課程。他想，他的夢想沒問題嗎？會實現嗎？

十七歲的她很堅強，很漂亮，很努力。他容忍着心為一個孩子顫動，無憑無據地貿然判斷。會實現的。

顏澀已經往前走去，雖然正捂着耳朵自言自語，卻還是聽到外界的呼喚。她回過頭，看到羅佳峪正朝這邊跑來。

她倏然意識到，雖然沒什麽大不了，可好像大部分時候，她看到的都是他的背影。

羅佳峪走過來。她還在繼續捂着耳朵，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他。他走近過來，毫無預兆地傾身。

他看起來像是要親她的臉——

顏澀吓了一跳，但他只是拿開她一側的手。他貼到她耳旁，仿佛專程來為她贈送咒語的魔法師。羅佳峪說：“正常發揮，你能做到的。”

顏澀望着他。

不過轉瞬間，他已經掉頭，悄然消失。男式外套的衣角被風吹起，足以令人心馳神往。

羅佳峪往前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倏忽之間，他笑了，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愉快。

夏天結束了。

節目開拍前，作為周邊采訪，節目組聯系到了陶娜筆。

她對任何媒體工作人員都沒有好印象，一開始根本不想答應，後來還是顏澀本人勸說才配合。

“不許瞎寫，知道嗎？”陶娜筆摸着耳環，散漫得不看鏡頭，百無聊賴地說，“顏澀很努力，也很有想法。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女生，雖然有時候會自私。我高中是小太妹，但是顏澀讀書很認真。”

工作人員問：“那她那時候有談過戀愛嗎？學生時代。”

“她很純情，有點自戀。我們會聊天。她很期待初戀。我說，‘要是我碰見初戀，一定要狠狠給那小兔崽子一腳，讓他把我的初吻還給我’。顏澀說，要是她遇到初戀……”陶娜筆回想了一會兒，臉上不禁浮現起對青春時代的懷念，“她笑嘻嘻地說——‘我正常發揮就行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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