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霍佑青曾經聽過這種聲音,到今夜才恍然大悟那次聽到的聲音代表着什麽。
某個學期的盛夏。
烈陽炎熱到樹葉似乎都要被烤焦,趴在粗糙樹皮上的知了無止休地給暑氣增添悶熱。龔琅少見地沒有陪他去圖書館,于是他從圖書館出來第一次在學校的商店買了一根冰棒。
霍佑青對班上同學體育課後紮推去商店買冷飲和冰棒的事情好奇很久了,但舅舅舅媽說外面那種幾塊錢的東西不幹淨,劣質糖精,劣質奶油,還說吃冷的東西容易弄壞腸胃。
家裏的阿姨在晚餐的時候聽到霍佑青說這件事,第二天特意做了冷飲和冰棒,在體育課送到了學校。
味道很好,但他還是很好奇商店冰櫃裏五顏六色包裝的冰棒,他想偷偷試一試,可學校也有人盯着他。
龔琅在這件事上的态度和舅舅一家達成一致。
正好這一天龔琅說有事,他在商店挑了一根牛奶味的,小心翼翼拆了包裝,一邊吃一邊往宿舍去。
其實霍佑青不想邊走邊吃,但冰棒在這種天氣太容易融化了,他不得不這樣做。一路走回宿舍門口,他手裏的冰棒還剩一大半,上端已經有些融了,順着他的手指往下流,黏黏糊糊很不舒服。他想快點進入宿舍把手洗幹淨,所以飛快地拿出鑰匙打開宿舍門。
門開了。
以為沒人的宿舍被坐的滿滿當當,自己宿舍的,隔壁宿舍的,都在。那些腿長手長的男生此時沒有在籃球場、足球場,而是擠在一臺寬屏電腦前,個個面色緋紅,呼吸粗重,像是剛剛跑完三千米。
霍佑青正要踏入宿舍,卻被奇怪的聲音釘在原處。
好像是電腦發出來的。
沒等他仔細想,那些男生都不約而同、手忙腳亂地去關電腦,還有人不小心摔了一跤。
霍佑青不明所以地看着這些人,剛想開口問他們在幹嘛。滑膩的冰棒水流到他手上,他連忙把頂端的一塊要融的奶油咬進口裏。
摔跤的那個男生還沒站起來,還趴在地上,有些愣愣地看着門口的霍佑青。其實不止是他,現在宿舍裏大部分人都在盯着霍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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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沒開燈,窗簾也是拉上的。
與陰影隔離開的燦陽落在門口少年的腳下,因為怕熱,他穿的短袖和五分褲,露出雪白的小臂和小腿,皮膚上一點疤都沒有,白得似他手上的奶油冰棒。
他渾然不覺宿舍的同學在看什麽,只低頭跟冰棒角鬥。
烏黑的碎劉海下一張白生生的臉,因暑氣而略微有些泛紅,但不及唇色之嫣紅。
不知是誰悶哼了一聲,然後混在人群中的龔琅忽然暴起揍人。
那天打人的事本容易鬧得很大,但不知為何,在場所有人都保持了一個态度——死也不往外傳。
局外人又并非完全局外人的霍佑青事後問龔琅,“你為什麽打他?”
龔琅臉色極臭,“我不想說。”見人還要問,立刻把話題轉了個彎,“你偷偷吃學校商店的冰棒,萬一晚上拉肚子怎麽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腸胃不好。”
被質問的霍佑青立即忘了自己的問題,只心虛地背過身,拿出英語卷子試圖掩飾,“也沒吃多少,剩下半根不是都被你丢了嗎?”
龔琅依舊沒消氣,“今晚我跟你睡,免得你半夜肚子疼,我沒辦法第一時間注意到。”
“好吧。”
是夜。
窄窄的宿舍床,霍佑青睡到一半,忍不住推自己身後的人,他因睡意朦胧而聲音含糊,“好……擠,龔琅,有東西擠我。”
他不知道抱着他睡的男生眼睛亮得出奇,像是根本就沒睡,聽到懷中人這樣的抱怨,哭笑不得松開手,但又忍不住在對方露在衣服外似月光白的後頸碰了碰。
碰完,下床沖冷水澡。
當時霍佑青不明白那奇怪的聲音代表着什麽,但今晚他忽然明白了。明白的瞬間,耳朵剎那紅透,接下來慌亂地關了燈,藏進了被子裏。
明明平時隔音很好的房間,今夜跟漏了洞一樣。
躲在被子裏的霍佑青心想他要搬離這裏了,他自二十七歲時空醒來,竟從沒有關心過表哥的私人問題。
再想想表哥女朋友對這套房子的熟悉程度,也許早就同居了,是他“失憶”,表哥才謊稱自己一個人住,讓他一起搬過來。
不管怎麽說,他不能這麽自讨沒趣。
他靈魂是十八歲,可身體是二十七歲,不該這麽黏着表哥。
既然決定要搬走,第二天恰好周末,霍佑青跟表哥提了這事。表哥一聽就不同意,“你住着好好的,做什麽要搬回去?那棟別墅現在沒人住,你回去就一個人,誰照顧你?”
“我不小了,能自己照顧自己。”
表哥正要再說什麽,突然注意到霍佑青游離的眼神,以及微紅的耳垂,他張嘴要說的話變成了啞炮。
兩兄弟尴尬對坐,還是霍佑青先開口,“表哥,我搬回去住也沒什麽的,我們在一個城市,想見面還不容易嗎?我又不是不能來看你,說不定我搬回去,還是天天來你這裏蹭吃蹭喝。”
表哥擠出一抹笑,“行,但也別急着搬,別墅那邊還要請人搞衛生。”
一周後,霍佑青從表哥家搬回香苑別墅。
可別墅沒能住多久,他就起了換套房子住的心思。
香苑別墅位置雖好,卻不通外車。霍佑青不會開車,再者他那套別墅總共三層,哪怕不算車庫,不算恒溫泳池,日常衛生清潔也是個大問題,以他現在的工資水平請不起全天性服務的靠譜司機和住家阿姨。
還有一個原因,一個人住這棟別墅太空了。
十八歲的他呼朋喚友,他不用說一句話就有人圍過來,但現在他的社交軟件上收到的只有公事。
不對,表哥每天會跟他聊天,但表哥工作忙,經常聊着聊着人不見了。
戴沅也會給他發短信,但他一條沒有回複過,也沒仔細點開看過。
霍佑青第一次在網上找房子,很快跟一位中介聯系上。對方熱情地給他推薦了許多房源,可實際看房的時候,總有缺陷。一直到晚上八點,霍佑青才看到一套徹底符合他心意的。
位置是繁華地段的新小區,中介說這套房子是結婚用的新房,但房主剛裝修好就因工作問題遷到國外,房子沒住過,人現在一直在國外,委托他們出租。家具什麽的全是新的,房主還說如果缺什麽,他那邊可以幫忙購置。
霍佑青看到擺在客廳一角的鋼琴,那臺鋼琴不是便宜貨。他有些詫異地問中介:“這套房子這麽好,為什麽還要出租?”
中介笑,“房主不缺錢,他只是想有人幫他照看這套房子,我一看您,就知道您是個細心又熱愛生活的人,所以才把這套房推薦給您。”
“我能跟房東聯系一下嗎?”霍佑青覺得這套房子有些太合他心意了,合心意到有些吓人。
中介說沒問題,出去打個電話,回來就說:“如果您想租,我們這邊幫您跟房主視頻簽約,這樣您放心,房主也放心。”
“好。”
翌日視頻簽約,霍佑青看到了視頻那頭的人,是個不認識的人,對方的相貌、身份證與房産證都能對上。
簽好合同後第三天,霍佑青搬到了新家。
表哥過來幫他暖居,看到這套房子吓了一跳,尤其在知道租金後,“怎麽這麽便宜?”
霍佑青用中介告訴他的話回答表哥,表哥微不可察地蹙眉,但在得知霍佑青核對了房主信息後,便稍微安心,不過還是當天就把房門鎖換了,又叮囑霍佑青一個人住要提高警惕心,不要随便給陌生人開門。
“我又不是八歲小孩。”霍佑青無奈搖頭,等對上表哥不放心的眼神,只能乖巧應聲,“好好好,我絕不給陌生人開門,一有事就給你打電話。”
的确沒給陌生人開門。
轉眼,霍佑青在新房子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除了表哥上門兩次後,再無其他人造訪,也沒有人跟霍佑青聊天。
霍佑青本來在小區便利店認識了一個正在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對方還約他一起去打羽毛球,但沒過兩天,那位大學生的崗位就換了一個人。
他忘了加對方聯系方式,都沒辦法問對方怎麽忽然離職了。
霍佑青從沒有這麽孤獨過。
沒人跟他玩,沒人理他。
他無聊到每天自己彈鋼琴玩。
不是沒試着主動結交朋友,霍佑青甚至主動跟平時催稿的同事交起了朋友,但對方好像誤會了什麽,沒幾日回他。
“抱歉,我不是同性戀。”
又是一個月過去,從春天進入夏日。
霍佑青這天搶到了兩張他特別喜歡的音樂劇門票,第一反應向表哥發出邀約,可表哥回他,說那天正好是他女朋友的生日。
“佑佑,對不起,我……”表哥在那邊愧疚道歉。
霍佑青揪了下茶幾布,“沒關系,我就是問問你想不想看,其實我有朋友也想看,正好我和我朋友去看,你陪嫂子過生日,幫我跟嫂子說一聲生日快樂,下次我會把禮物補上。”
表哥又說了些什麽,但他已經沒有認真聽了。
挂斷電話後,他坐在沙發上,第一次徹底品嘗到孤獨的滋味。十八歲的他身邊圍着太多太多人了,別的不說,光是龔琅,就像吹糖人的糖,死死黏在他身邊。
“叮——”
手機屏幕亮起。
霍佑青轉眸看過去。
是戴沅發來的信息。
這一次他把對方發來的短信點開了。
這個人還是在短信裏叫他哥哥,跟他說他的腿已經徹底好了,今天還去跑了步。戴沅還發了自己的午餐給他看,說是他自己做的。
霍佑青盯着那條短信良久,鬼使神差地發了一條消息。
“你要不要去看音樂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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