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關在家裏十幾天,霍佑青錯過了開學時間。他的手機被舅舅拿走,也無從得知,他未歸校的事情讓國內的龔琅轟炸式給他手機打電話。

若不是龔琅的哥哥正盯着龔琅,龔琅已經買了機票飛過來找人。

不僅僅是龔琅,他的室友也打來電話詢問,其中最頻繁的是一個叫仇問斐的室友,在社交軟件上問他是否是出了什麽事,為什麽要延期返校之類的話。

但這些霍佑青都不知道。

他這段時間待在家裏,明顯感覺到舅舅的焦頭爛額。舅舅已經很久沒有正常時間下班了,他偶爾用家裏的座機打電話過去,舅舅都在加班,沒跟他說兩句,就匆匆挂斷電話。

舅媽也跟之前不一樣,連吃飯都會走神,這幾日連自己開的琴行都沒有去,出門都是去舅舅公司。

這是霍佑青從家裏司機那裏問出來的。

這些反常都告訴霍佑青,戴家對戴沅的死耿耿于懷,很有可能已經遷怒到舅舅舅媽的頭上。

這一天他的猜測更是得到印證。

這段時間他一直睡不好,今天也一樣,半夜驚醒,便遲遲無法再入睡。他抱着腿盯着透進來的月光看了許久,看着看着,月光似乎變成戴沅那張青白的臉。

他吓得哆嗦,堪堪把牙關打顫的聲壓下去。

片刻,他從床上起來,準備去樓下廚房給自己泡杯牛奶。阿姨說牛奶能助眠。

霍佑青游魂一般從房間出去,意外發現舅舅的書房門縫還透着光,他先是以為燈忘記關了,後想到可能是舅舅還在忙公司的事。他略想了想,給自己泡牛奶的同時,倒了一杯熱水準備送到書房。

停在書房外,還未敲門,裏面的聲音先傳了出來。

“……賬戶上的流動資金還有多少?總不至于都被套牢了?”

舅舅的聲音聽起來極為勞倦,“先前合作買地,錢幾乎全砸上面的,現在戴家單方面退出,我們的公司根本吃不下這麽大的項目……銀行那邊也許也得了消息,紛紛不願意放款。那些原先和我們合作的客戶,如今知道我們得罪戴家,連我的電話都不願意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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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辦?難道……”舅媽說到一半就痛哭起來。

舅舅轉而安撫舅媽,“沒事,大不了回國做點小本生意,我燒烤烤得好,到時候擺個燒烤攤,也能養活我們一家人。”

像是苦中作樂,還笑着說要去大學城後街擺攤,賺的錢肯定不少。

後面的話霍佑青沒有再聽下去,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枯坐到天亮。他咬住手,清麗的眉眼印染上痛苦、愧疚、害怕等情緒,把十根手指都咬破了,才放下手,站起來看向窗外蒙蒙亮的天色。

窗戶正對着後花園,灰藍調的天色裏,一向嬌豔的玫瑰都顯得落敗。

他視線掠過玫瑰,看向後花園後的圍牆

無論如何,跟戴沅之死真正相關的人是他,不是他的舅舅舅媽,如果戴家要報複他,也應該報複在他身上。

而且他至少應該去跟戴家人道歉,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說要去看虎鯨,戴沅也不會死。

想到這裏,霍佑青去洗手間把手臉洗幹淨。鏡子裏的他頂着一張蒼白消瘦的臉,眼中血絲條條縱縱,觸目驚心,眼下也有明顯的青黑。他這十幾天一直未能睡好,心裏負擔幾乎要将他壓垮。

霍佑青是吃完早餐之後翻的牆,他這段時間一直待在房間裏,家裏的人要發現他不見了,至少要等到中午。

戴沅跟他說過自己的家庭地址,等他打車抵達地點時,雖然知道戴家家世顯赫,可下車後他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驚到。

戴家的豪宅坐擁湖邊,高大的棕榈樹像是衛士從鐵門內的兩側一直延伸而去,媲美公路一般寬的柏油路盡端是占地極廣的上世紀風格外觀的住宅。

霍佑青站在鐵門外,正踟蹰着,雕花鐵門朝內打開,像是在歡迎他進入。他看了下身後沒有來車,便擡腿走了進去。

光是從鐵門走到住宅,就花了霍佑青十幾分鐘,等他站在住宅的門外,門先一步從裏打開。

他以為會見到戴家的管家或者旁的人,可他沒想到開門的人會是戴亦莘。

戴亦莘身材颀長,比霍佑青要高上一個頭,開門時投下的影子像是能把霍佑青罩住。不過此時的戴亦莘看上去不太好,他的臉色沒比霍佑青好到哪裏去,蒼白如紙。

霍佑青本能認為對方是為了戴沅的死而悲痛,立刻就垂下頭,“對、對不起,我……”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靜待一會後,接過話,“先進來。”

戴亦莘讓開門口的位置,等霍佑青進入房子,他輕輕将門關上,再引着人往會客廳去。

“你的腿怎麽了?”霍佑青忽然道。

戴亦莘雖然極力掩飾自己的行走不便,可還是被發現了。他略停下腳步,回頭看被自己引進來的少年。

臉真的太像了。

霍佑青看到這張臉,不可避免地想起戴沅。他控制不住地凝上眼淚,情緒如置陡崖,随時即将崩塌。自責和愧恨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奪走他所有注意力,連戴亦莘走近都沒發現。

等發現時,戴亦莘不知道垂眸看了他多久。

霍佑青忙擦了下臉上的淚,喃喃道:“對不起……”

他太過陷于自己的情緒,沒注意到戴亦莘看他的眼神,那藏在平靜海面下的喜悅。

戴亦莘用眼睛把霍佑青看了個遍後,終于擡眸看向其他方向,幾秒後,視線重新回到霍佑青身上,“我有話想跟你說,去我房裏可以嗎?”

雖然覺得去房間裏談有些奇怪,但霍佑青還是同意了,也許對方是覺得房間更隐秘,更适合談話。

他跟着戴亦莘坐上室內電梯,不可避免地看了看對方的左腿,他發現了戴亦莘左腿的不自然,像是受傷了。

戴家的豪宅內部是完全現代的風格,戴亦莘的房間很大,差不多是霍佑青房間的三四倍,一整面的玻璃窗外是碧綠的湖水。

此時的霍佑青沒心情欣賞豪宅,他是為了道歉而來的,也想請對方放過他的舅舅舅媽。

于是進入房間沒多久,他就九十度鞠躬向戴亦莘道歉。

戴亦莘是戴沅的哥哥,他應該向對方道歉。

霍佑青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遍對不起,事實上,這些對不起并不能減輕他心裏的負擔。

那是一條人命,無論怎麽做,都無法挽回的鮮活的一條命。

“哥哥。”

一句稱呼陡然讓霍佑青僵住。

他呆了好一會才擡起頭看向發出聲音的戴亦莘,并後知後覺發現對方今日的打扮風格不像往日。

戴亦莘一向比年齡要穿得成熟,比如他喜歡西裝,而戴沅更男孩子氣,基本上都是大男孩打扮,衛衣、T恤、牛仔褲、運動褲……怎麽休閑怎麽來。

今天戴亦莘穿着白色套頭衛衣,劉海柔順地垂在額前,再加上本來就一模一樣的臉,乍一看,仿佛是戴沅重生在眼前。

戴亦莘走近,他握着霍佑青的肩膀,把人扶起來,“沒關系,我原諒你。”

按道理,霍佑青應該松了一口氣,或者內心的愧疚之情少幾分,可他總覺得哪裏不對。他顫了顫眼睫,問:“你爸爸在家嗎?我想、我想見見他。”

一向對他禮貌的戴亦莘拒絕了這個請求,拒絕的語句是,“你不需要見我父親,哥哥。”

他又叫了霍佑青一聲“哥哥”。

“你……”霍佑青終是沒忍住,“你為什麽要叫我哥哥?”

戴亦莘明明比他大。

這個問題讓戴亦莘露出笑容。

很古怪,明明戴沅才死,他卻能露出像由衷歡喜的笑。

愉悅的笑下是令人心驚膽寒的話,“因為我現在是戴沅了。”

戴亦莘說。

話方落,霍佑青不由地退了一步,可對方的手還握着他的肩膀。他一退,戴亦莘追上一步。

霍佑青因為連日的睡不好,容貌憔悴不少,可戴亦莘依舊是不錯眼地盯着人看,像看最稀世的珍寶,最瑰麗的玫瑰。他邊看,邊逼近,像是僞裝許久的狗終于露出狼的本相,或者說是蛇的本相。

待将人摟入懷裏時,更是迫不及待地湊在人脖頸間深吸氣,跟他想象的味道一模一樣,從肌膚內裏透出的香甜。

下一瞬,他被狠狠推開。

霍佑青一副被吓到的表情,指尖都在發抖,“你……你……你生病了嗎?”

“哥哥你為什麽要說我生病?我很正常。”戴亦莘神色有些委屈,而這種委屈往往會出現在戴沅臉上。

比如他不答應戴沅去釣魚,不答應戴沅一起跳交際舞,不答應戴沅……總之,這是戴沅經常露出的神情。

霍佑青意識到自己不該再待下去,他想或許戴亦莘因為弟弟的死暫時失了神志。

他匆匆丢下一句“抱歉,我現在要回家了”就想離開,可是根本沒走到門口,就被人抱住。

戴亦莘實在比他高上不少,抱住他時,那種過于強烈的逼迫感一瞬間席卷全身。霍佑青腿軟了須臾,然後更是渾身僵硬地看着戴亦莘沖他撒嬌。

是的,戴亦莘在向他撒嬌。

顯然這位高個子青年沒有撒嬌過幾次,做起這件事來不如他弟弟順手,可他還是固執地用臉去蹭霍佑青的脖頸。

蹭了幾下,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

是證件。

他将證件亮給霍佑青看,琥珀眼亮得出奇,裏面有各種情緒,唯獨沒有喪弟之痛。

證件上印着照片、名字和出生年月。

照片上是兩兄弟同樣擁有的面容,名字是戴沅,而出生年月顯示年齡是二十歲。

“我是戴沅。”戴亦莘語詞清晰地說道。

說着,他大膽地用唇碰了碰他日思夜盼的臉頰,碰的時候,戴亦莘的唇微微顫栗。

是興奮,是喜悅,是骨髓深處爬出來的癡戀。

——我原諒你對旁人動心,原諒你沒有第一眼看到我,原諒你沒有發現我早就宣之于口的愛。這些都沒關系,當我成為戴沅,你就能愛上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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