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用過晚膳,趙滢先回了荷風院,而薛玉潤又練了一個時辰,趕在太皇太後入睡前鳴金收兵。

她走出瓊珠殿時,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不知從哪兒飄來隐約的笛聲,如泣如訴。

薛玉潤環顧四周,不由打了個寒顫。她有點兒怕黑,白日裏令人望而欣喜的濃蔭綠柳,在濃郁的夜色之中顯得分外的詭谲幽暗,就好像……

“我好像看到那棵樹背後藏了個人,她的頭發在飄——喔,是柳枝啊。”薛玉潤的聲音起初很輕,等宮侍提燈一照,她大松一口氣。

燈火壯了膽,她的好奇心又占據了上風:“珑纏,你說,我如果現在去僻靜處晃悠一圈,會不會也能遇到什麽畫中仙、花下魂呀?”

珑纏走在她的軟轎旁,哭笑不得地道:“姑娘,這又是哪本話本子看來的?”

說到這個,薛玉潤就來了興致:“長離居士的《相思骨》。旁人都愛寫些佳人相思成疾、香消玉損的故事。長離居士不一樣了,他寫的是檀郞為心上人蕭娘而亡,不願飲下孟婆湯轉世投胎,寧願受油烹火烤之苦,當個見不得光的鬼,也要留在蕭娘身邊護她周全。”

這可比那些才子抱得佳人歸、坐擁三五美妾的故事不知有意思到哪兒去了,珑纏微微睜大了眼睛:“那他們最後相認團圓了嗎?”

薛玉潤幽幽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才看到第一冊 快結尾的地方,剛到檀郞化鬼、蕭娘立誓複仇,餘下的話本子都收在先生那兒呢。還是竹裏館的珍本,買都買不着了。”

那一套五本的《相思骨》,就是薛玉潤貼在牆上的“兵家必争之地”。

珑纏沉默片刻,感同身受地道:“難怪您今兒差點練到連晚膳都不想吃。”

“那是。先生好不容易松口,我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薛玉潤靠在步辇的椅背上,臉上是勢在必得的神色:“竹裏館的第二冊 珍本裏,據說還畫了化鬼的檀郞呢。”

“書裏說,從前的蕭娘是‘桃葉眉尖易得愁’,而檀郞‘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薛玉潤對看過的第一冊 了如指掌,她正打算對珑纏好好講述一下檀郞和蕭娘感天動地的故事,卻瞥眼瞧見遠處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她話音一頓。

燭火昏暗飄搖,少年在潑墨似的夜色裏朦胧得不甚真切。只覺得他踏月而來時,肅肅如松下風。走近了些,借一抹月色清輝,終于瞧見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畫,迎着幽揚的笛聲,真如畫中仙、花下魂一般,“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

“檀郞……”薛玉潤神思微恍,下意識地低聲喃喃。

少年如畫的眉眼微微蹙起,聲音帶着與熱夜不符的寒意:“喚誰呢?”

這冷冰冰的聲音瞬時将薛玉潤喚回了神。

“陛下怎麽來了?”步辇止步,薛玉潤半跳下步辇,在少年面前福身行禮。

“朕随意逛逛。”楚正則看她一眼——薛玉潤的臉上寫滿了“怎麽是你”的遺憾——楚正則抿了抿唇,沉聲道:“倒是你,方才在喚誰?”

他的聲音冷凝,薛玉潤沒聽出藏在無波古井下的驚濤,理直氣壯地道:“喔,我喚的檀郞。”

那一瞬,她還以為檀郞從書裏走出來了呢。

“檀郞?”楚正則聲調舒緩,嗤笑了一聲:“你又不是蕭娘,喚什麽檀郞。”

“你怎麽知道我不是蕭娘?”薛玉潤跟他相争慣了,想都沒想就先反駁。待反駁完,她忽地回過神來,狐疑地看着楚正則道:“等等——你怎麽知道‘蕭娘’?你看過《相思骨》?你不是從來不看話本子的嗎?”

楚正則一默,立刻摸向自己腰間的荷包。可薛玉潤也長了記性,右手敏捷地握住他覆在荷包上的左手:“我就知道你要拿肉脯堵我的嘴,哼。”她說着,左手一把攥住他的袖子,不許他借機離開。

“皇帝哥哥,你那兒是不是也藏着竹裏館的珍本呢?”薛玉潤逼近了些,仰着頭,期待地想聽一個肯定的答案——楚正則低首望進她黑色的眸子裏,星輝與燈火在她眸中熠熠,他看到了小狐貍翹起的尾巴。

楚正則瞥她一眼:“你覺得,朕就算有,朕會違逆錢夫人的意思,把話本給你嗎?”

他語調平靜,臉上神色淺淡,可薛玉潤硬是瞧出了“你想得美”這幾個大字。

薛玉潤重重地“哼!”了一聲,氣鼓鼓地握着他覆在荷包上的手,借着他的手指打開了荷包,然後飛快地從荷包裏捏了兩塊秘制肉脯,放進口中。

楚正則:“……”他面無表情地系好荷包。

薛玉潤吃完了秘制肉脯,心情大好,也不計較楚正則不肯給話本子的事兒了。

她淨了手,循循善誘地對楚正則道:“陛下,你看了話本子,卻又無人可說,這感受是不是很不好?你看,我就很願意陪你聊。比如,化鬼的檀郞是不是很好看?檀郞成鬼王了嗎?蕭娘見到檀郞了嗎?”

薛玉潤想自己看下去,可要等太久,心癢難耐,忍不住連珠問道。

“檀郞”這兩個字吵得楚正則耳朵疼:“朕感覺很好,朕無需跟人說。”

“那就只能在乞巧節奪魁了。”薛玉潤聞言,立刻無情地将楚正則抛下,而是踱步到珑纏身邊,輕輕撫摸了一下彩鸾歸令雲和筝,慨嘆一聲:“我只把話本子帶去了識芳殿一次,怎麽偏忘了把話本子放進書堆裏藏好,被先生發現了呢?”

這是今年初的事。

在宮中時,薛玉潤在識芳殿進學。二公主已經出閣,三公主又嫌錢夫人嚴厲,所以都不跟她一塊兒上學。宮女宮侍肯定不敢翻她的東西,只能是因為她自己忘了理好,所以讓先生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話本子。

楚正則輕咳了一聲,咽下了揶揄,保持了緘默。

薛玉潤微微鼓起腮幫子,沒有意識到楚正則異樣的沉默。

楚正則靜看了一會兒薛玉潤遺憾而懊惱的神色,移開視線,忽而低聲道:“你不想比,就不比。朕要一套話本,即便是市面不再流通的珍本,也不是什麽難事。”

就是要小心點,別被太傅和少傅發現了。

他本已提前請太皇太後周旋一二,讓薛玉潤不必比試。只是沒想到太皇太後把選擇權交給了薛玉潤,而錢夫人跟蔣山長對上,給薛玉潤開了個這麽誘人的條件,讓她當即就下定決心要比試。

“陛下,你不是一直對話本子嗤之以鼻的麽?”薛玉潤難以置信地看着楚正則,三步并做兩步地走到他身邊來,踮起腳尖,手背貼在他的額頭上,嘟囔道:“也沒發熱呀……”

溫熱的手貼在他的額上,淡香拂面,楚正則微微側目:“……你不如摸摸你自己的額頭。”

薛玉潤這次倒是乖乖地往後退了兩步,想了想,道:“陛下,求到姑祖母跟前的人就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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