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什麽叫求?”楚正則抿了抿唇,道:“朕不過跟皇祖母提了兩句。”他并不提說了什麽,只嗤笑道:“誰知一套話本子就把你收買了。”

“那可不是普通的話本子。”薛玉潤辯護道:“檀郞……”

她說了兩個字,就沒有再說下去。

她想說檀郞對蕭娘一片癡心,一生一世一雙人來着。

但轉念一想,眼前的楚正則可是皇上。

好險,差點兒完全忘了自己身為皇後,有一項重要的職責是管理三宮六院。

薛玉潤在心裏悄悄地嘆息了一聲。

她大了,也開始對她無話不談的小竹馬有秘密了。

當然,那種偷吃兩盤小酥肉、拿個小本本記下他的二三壞事,把他畫成大豬頭、不動聲色地給爺爺告狀讓他被多罰抄五張大字……這種秘密就不算了吧。

“怎麽?你這麽想當蕭娘?”楚正則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下文,聲音沉下來。

宮侍們手上提着的宮燈,在他臉上留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瞎說。”薛玉潤義正言辭地駁斥他:“我才不要當別的什麽人。”

楚正則眉眼微舒,輕“啧”了一聲,問道:“那你究竟要不要這套話本子?”

“當然要啊。”薛玉潤立刻道:“但是……”

她想了想,往楚正則身邊靠了靠,壓低了聲音:“皇帝哥哥,你實話告訴我……”

楚正則一看她的模樣,哪裏不知道她想問先前“心上人”的事。他的反應奇快:“朕沒有……”

前三個字脫口而出,但後三個字,卻不知為何,竟如鲠在喉。

“沒有什麽?沒有心上人?”薛玉潤撇了撇嘴,心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可惜地道:“那頌聖朝影玉筝又得另想法子了。”

她還惦記着套出他的“心上人”,好從他那兒敲詐那架頌聖朝影玉筝呢。

楚正則沒有應聲,也沒有反駁。他眉心微蹙,神色莫測。

薛玉潤信了楚正則沒有心上人,爾後又哼哼兩聲:“照顧心上人這活還輕松些。要是沒有的話,那我更不要從你這兒拿話本子,白白欠你那麽大一個人情了。萬一你讓我繡雙面繡怎麽辦?”

薛玉潤越想越覺得這是楚正則的陰謀,她想象了一番她苦苦繡雙面繡的樣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斬釘截鐵地道:“我都答應先生了,我還是每日去瓊珠殿好好練筝,靠乞巧節去贏話本子吧,這個法子周全些。”

聽到她要每天都在瓊珠殿流連忘返,楚正則擰眉看着她,聲音微冷:“所以,你是要每日聽着這笛聲,披星戴月回太清殿嗎?”

原本跟珑纏和楚正則熱火朝天地讨論《相思骨》,薛玉潤已經将這滲人的笛聲抛之腦後了。可突然聽楚正則這麽一強調,飄忽的笛聲愈發清晰,她頓時汗毛豎立,一下挽住了楚正則的手:“皇帝哥哥……”

“怎麽?”楚正則唇邊勾了一點弧度,又極快地展平,好整以暇地問道。

薛玉潤想了想,松開了楚正則的手,咻地一下趕到了珑纏身邊。

珑纏低着頭,不敢看楚正則融入黑夜的臉色。

“算了,大不了我帶上芝麻和西瓜,它們忠心護主。”薛玉潤想了想,給自己安了個定海神針。

楚正則磨了磨牙:“你帶什麽狗、去什麽瓊珠殿,就在北殿練便是。”

“诶?”薛玉潤微詫。

楚正則喜靜,她當日說怕搬來太清殿叨擾他,也不完全是一句推辭的話。她小時候性子就活潑,為此沒少跟楚正則起沖突。仔細想想,楚正則至今沒讓人把她扔出宮,屬實也算很“敦仁愛衆”了。

楚正則将她的怔愣盡收眼底。

慣來伶牙俐齒的小狐貍,忽然呆住了。

他心裏的浮躁忽地消失殆盡,眼底浮現出了一點笑意,他垂眸掩下了這點波瀾,淡聲道:“朕說,你哪兒也不必去,就在北殿練筝。”

楚正則既然開了口,薛玉潤當然不會拒絕。本來,從太清殿去瓊珠殿,一來一回也要浪費不少時間,能在北殿練當然再好不過。

只是,薛玉潤對楚正則這“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的感覺越來越深重,以至于她在北殿架好筝,戴上護指,輕輕撥弄了一下筝弦,便立刻将手覆在了弦上,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口。

門外沒有人。天光清亮,陽光斜灑過朱紅的梁柱,又透過門紗照進來,照亮了浮在半空的細小塵埃,是個靜谧而安詳的午後。

珑纏有些茫然:“姑娘,怎麽了?”

“讓我留在北殿練筝,是陛下先開的口,對吧?”薛玉潤問道。

珑纏點了點頭。

“昨晚上的笛聲,真的不是陛下特意派人吹來吓我的嗎?”薛玉潤再接再厲地問道。

“德忠公公特意去查了,是一個小娘子在練笛。”珑纏哭笑不得地問道:“姑娘,您在擔心什麽?”

“我總覺得陛下別有用心。”薛玉潤嘟囔了兩句,只是思前想後,怎麽也想不出楚正則會在哪兒給她挖一個瞧不見的坑,便索性放開了手。

薛玉潤利落地再一次撥動了筝弦——反正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她也是占理的嘛。

筝聲徐徐舒展,在指尖遞一段萬物複蘇的春光。

輕快的筝聲,如山谷中溪水汩汩流淌,讓疲憊地揉着太陽穴的楚正則,手指微微一頓。

“陛下,奴才要請薛姑娘停一停嗎?”德忠輕聲問道。今兒內閣倒是沒有在太清殿吵架,但是方才暗衛遞了密奏來,不知是為着什麽事,皇上的臉色便一直不太好。

楚正則搖了搖頭。

清風徐來,綠竹猗猗。

筝弦撥動到了夏日。

楚正則閉上眼睛,聽到筝聲愈發輕快而密集,他的腦海中描摹出天地澄黃、五谷豐登的秋收,和新桃換舊符,爆竹聲中一歲除的普天同慶。

他知道這首筝曲,是錢夫人編的《慶四時》,由《春溪叩谷》、《清風弄竹》、《五谷豐登》和《普天同慶》組成套曲。

他還記得筝曲初編成時,薛玉潤曾興高采烈地要彈給他聽,只是中間勾、托、抹、打錯了好幾處,聽起來有些別扭。未免一會兒忘了,她一邊彈,他一邊給她指出來,氣得她彈完差點要抱着雲和筝揍他。可到最後,她還是氣鼓鼓地坐下來,然後認真地重彈,改掉自己的錯誤。

只不過,自此之後,但凡他練器樂之時,她必定到場,虎視眈眈。

那時是幾歲呢?

他腦海裏浮現出她梳着兩個包包頭時的模樣,兩個小鬏鬏上分別系着粉珍珠緞帶。她叉腰跟他生氣的時候,腮幫子鼓鼓的,粉色的緞帶跟着主人的小腦袋一搖一擺,煞是可愛。

“把朕的笛子拿來。”楚正則睜開眼,忽地道。

他沒有意識到,他的唇邊勾勒出了一點淺淡的笑意。

玉笛在手,他未曾深思,下意識吹響了一曲《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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