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悠揚的笛聲傳來時,薛玉潤剛抿了口茶。

她咽下花茶,聽了一會兒,“啧”了一聲。

難怪他願意讓她留在太清殿練筝,原來這就是楚正則心裏打的主意啊。

《鳳求凰》跟《慶四時》的難度不相上下,楚正則出招,她哪有不接的道理。

薛玉潤轉了轉手腕,擡手便續上了筝音。

筝聲初時輕快明朗,跟《鳳求凰》的笛聲倒是相合,很像是琴瑟和諧那麽一回事兒。

但聽着聽着,楚正則微勾的嘴角就逐漸地放平了——這分明是一首《哭風月》!

果然,不多時,輕快轉為幽怨,似孤女顧影自憐的嗚咽——這是個負心漢為榮華富貴、抛妻棄子,最後被清官斬于刀下的故事。

楚正則眉頭一蹙,也不管筝聲還在繼續,他徑直将笛子放在唇邊,硬生生地插進了筝聲之中——他和了一曲《花好月圓》。

《花好月圓》的笛音明朗歡喜,與幽怨的筝音格格不入。而且笛聲進得晚,薛玉潤彈完《哭風月》,《花好月圓》仍在耳邊萦繞。

想要靠歡喜的曲意壓過她的悲音?

薛玉潤“哼”了一聲,也不想着要休息一會兒,立刻接了一組《碧血丹心》。

霜風悲號,飛沙動地。

筝音很急,急得就像馬踏骸骨的戰場上,争鳴的刀劍。筝音也很強,強得像箭碎鐵衣後,鐵骨铮铮的怒吼。

楚正則放下笛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太清殿外,顧如瑛忽地止了步。

她聽完了半曲《碧血丹心》,什麽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跟着她的使女一時都有點兒恍惚,等顧如瑛往回走了幾步,她才匆匆忙忙地跟上去:“姑娘,您不是要去給陛下請安的嗎?”

楚正則說了不讓小娘子們去太清殿找薛玉潤,可沒說不許她們去找楚正則。顧如瑛是他的嫡親表妹,去給楚正則請個安自然也沒什麽。

顧如瑛頭也不回地道:“有練筝重要嗎?”

她甚至都沒有坐步辇,便是迎面撞上許漣漪等人,她都沒有停下腳步。

“顧姑娘這是怎麽了?”許漣漪身後有小娘子疑惑地問道:“難道陛下叫她吃了閉門羹嗎?”

許漣漪在袖中攥緊了帕子,沒有接話。

不多時,荷風院傳來激越的筝聲,細細去聽,恰是一曲《碧血丹心》。

《碧血丹心》非常難,薛玉潤彈完之後手指都在發顫。但她非常滿意,彈得有沒有錯漏不說,至少隔壁再沒有傳來過笛聲。

她心滿意足地哼起了小調,活動活動手腕與指節,慢悠悠地品了口玉衣金蓮,又重新彈起了輕舒的《慶四時》——勝利嘛,總是需要慶祝一下的。

《慶四時》不如《碧血丹心》那麽難,但是勝在應景。她自然想贏,用難的曲目驚豔四座。可是乞巧佳節,她更希望聽到她的筝曲的人,能高高興興。

再一次聽到《慶四時》,楚正則已經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玉笛,只覺得自己的腦海裏,還久久回蕩着激昂的《碧血丹心》。

玉笛敲在掌心,他嘆了口氣——至少比那曲哀怨的《哭風月》要好多了。

這個念頭滑過他的腦海,他看着手上的玉笛,垂眸輕笑了一聲。

笛身一端刻着歪歪斜斜的兩個“正”字,還有一個“正”字,才剛剛劃了一橫——那是他吹笛時被她抓住錯漏後,她得意洋洋地刻上去的。

不過,有三年沒有再添新痕了。

他今天其實也吹錯了一個地方,他方才要在筝聲中插入《花好月圓》時,受了些她《哭風月》的影響。不過她大概是急着跟他打擂臺,竟然沒有發現。

楚正則輕撫過那些刻痕,白玉偏涼,被夏日烘出了融融的暖意。他不知道為什麽,竟有些遺憾她沒有發現,沒有在他的玉笛上再添一道痕跡。

“咚咚咚”

門外忽地響起三聲敲門聲。

門沒關,楚正則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除了她,德忠也不敢讓任何其他人胡鬧。

他擡眸看向門外,薛玉潤站在門外,微微側首,朝他晃了晃手上握着的一個羊皮套。笑意盈盈,透着明晃晃的狡黠。

“陛下,你知道嗎?你的《花好月圓》吹錯了一個地方。”薛玉潤言辭鑿鑿地走進來,在他面前展開自己手上的羊皮套,裏頭是一套簡易的雕刻小刀,然後朝他伸出手,還勾了勾。

她辨音的能力早在跟楚正則多年對抗的過程中訓練出來了,跟楚正則同時彈筝絲毫不影響她的判斷。

彈了一曲《慶四時》以表慶賀之心之後,她馬不停蹄地就趕了過來,臉上“你終于又被我逮着一次了”和“你也有今天”這幾句話溢于言表。

楚正則面無表情地把玉笛交道她的手上。

在這一瞬,他很确信先前那個遺憾的自己,只是被《碧血丹心》給震懵了。

被《碧血丹心》震懵的,也不止楚正則一人。

帝後合奏的事兒很快就傳到了許太後的耳朵裏。但是太清殿離其他的宮殿都不近,除了顧如瑛,其他小娘子們并不知道楚正則和薛玉潤究竟合奏了什麽曲目。而顧如瑛閉門練筝,誰也不肯說。

“回太後,婢子愚鈍,聽不出是什麽曲子,只知道難過的、高興的都有。一開始是薛姑娘彈,後來是陛下吹,然後薛姑娘和陛下一起彈和吹。有一首婢子聽人在嫁女兒的時候吹過,好像叫什麽……”

許漣漪坐在一旁,聽宮女模糊地複述當時的情形,當即就明白顧如瑛為何會去而複返。

薛玉潤當皇後這件事,顧如瑛一直都很不服氣。顧如瑛是個心氣極高的人,而薛玉潤聲名不顯,她想必一直覺得薛玉潤德不配位。如果再聽到薛玉潤和楚正則合奏,想也知道顧如瑛心底該是何等的怨怼。

“……《花好月圓》。”

宮女終于想起來了這個名字。

許漣漪攥緊了帕子,手肘沒留心,撞在了杯盞上。好在她的使女反應及時,才沒讓杯盞被撞倒。許漣漪深吸了一口氣,借着喝茶壓下了自己翻湧的情緒。

許太後看了她一眼,不過因為許漣漪遮掩了過去,許太後便也沒有說穿。

三公主沒留心她的舉動,不以為然地道。“但是顧如瑛在荷風院彈的可是《碧血丹心》,這可比《花好月圓》難多了。”

就算三公主不精于此道,她也知道,《花好月圓》這樣尋常人家嫁女也會吹拉彈唱的曲子,自是比不得《碧血丹心》的。

“這其中的關節不在于難易。”許太後微微蹙眉,看了三公主一眼。

但許太後并沒有多說,而是揮退了面前的宮婢,将掌事宮女福春喚了過來:“福春,哀家讓你挑的宮女,你挑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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