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1)

偏殿的筝聲傳來時, 顧家人的膝蓋才剛剛觸到地面,壽竹等人還沒有繞到屏風後。

先前靜默無聲的須臾,仿佛有一個甲子那麽漫長, 但這筝聲激蕩如沙場的號角, 又讓人瞬間覺得,先前的靜寂都只是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幻覺。

衆人茫然而難以置信地看向偏殿——

薛玉潤, 居然接上了顧如瑛陡然失誤的半闕《碧血丹心》!

衆人不過旁觀, 心緒已如驚濤海浪, 可撥動筝弦的薛玉潤,竟運氣自如、落點果斷、毫無遲滞。

這是多熟稔的技法、多強大的心性才能做到。

她的筝音急而不亂、怒而不燥。竟将衆人的思緒一點一點地,重新引回了《碧血丹心》這首筝曲上。

如見将軍百戰, 執血刀跨銀鞍,破曉而還。身後三千将衆, 傾巢相随, 氣吞萬裏如虎。

旌旗烈烈, 高歌凱旋!

好厲害的筝音, 好厲害的小娘子!

一曲畢, 餘音繞梁,令人久久未能回神。

“好!”

誰也沒想到, 竟然是蔣山長拍案叫絕,離席而出。

蔣山長臉色微紅, 看向偏殿的眼裏,有獲至寶般的光彩。但視線轉落到正殿屏風上, 她又面帶憐色,神色堅毅。

然而, 不等蔣山長繼續說話, 錢筱緊随其後地站了起來, 高聲恭賀道:“恭喜太皇太後,恭喜太後。得諸位女郎驚才絕豔如此,皆是太皇太後、太後母儀天下,德化萬民之故!”

蔣山長确實為薛玉潤筝聲所動,但她離席而出,本意還是想替顧如瑛受罪,聞言一愣。

此時,衆人也從雄渾的筝曲中回過神來,齊聲高賀:“恭喜太皇太後,恭喜太後!”

許太後暗中緊咬了一下牙,轉身對太皇太後道:“恭喜母後,教化有方。”

太皇太後松開了緊蹙的眉頭,舒爾一笑:“這倒是哀家樂見的驚喜,都起吧。”

衆人稱是。

顧家人的後背濕透了,此時劫後餘生,神思恍惚地坐了下來。可還是心中忐忑,不知這宴席到底還能不能如無事發生一樣進行下去。

如果不能,她們左不過就是現在遭殃和被秋後算賬的區別。

正驚惶不定着,珑纏繞開屏風,趕在壽竹等人要進屏風後查看前,對太皇太後恭敬地行禮,她臉上帶着笑,看起來鎮定自若:“姑娘說,她還有個驚喜要呈給您呢。”

太皇太後笑着撫掌:“這丫頭,彈吧。”

沒過多久,一首輕快明朗的《慶四時》,将先前大起大落的氣氛徹底拉了回來。

春莺啼柳、夏風撫青竹;秋收五谷,冬雪蘊萬物。輕而不浮的筝音,描繪出明朗的四季之景。

《慶四時》顯然不如《碧血丹心》難,可這段筝音落在衆人耳中,實在是悅耳非常。她們遠遠瞧見太皇太後臉上的笑意,就知道此時終于可以再次言笑晏晏,共賀佳時。

“願四海同慶,萬芳得巧,歲歲平寧。”

一曲畢,少女朗聲而賀,比筝聲更似天籁。

宮女和宮侍移開屏風,衆人翹首以盼,視線再也無法從正中心盈盈而立的小娘子身上移開。

薛玉潤剛入正殿時,她們的目光曾在她身上繁麗的宮裙上停留。那時,她們都覺得,正殿中心的小娘子的風采,未必沒有借宮裙之力。

可此時,她們才深切地意識到,就算薛玉潤只着荊釵布裙,也絲毫無損于她的風姿。那是天資與苦學滋養的自信,是臨危不亂的沉穩與端莊,是早已浸潤肌骨的絕代風華。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國色天香的牡丹的确從不在意誰來與她争芳。

薛玉潤,不愧是未來的皇後。

在衆人的恭維與誇贊聲中,薛玉潤擡首而望。

楚正則果然正深望着她。

見她望來,少年帝王遙遙舉杯,一飲而盡。他微傾斜杯身,似是要讓她确認杯中空空如也。

薛玉潤微微側首,莞爾一笑。

一如他們兒時,她愛玩鬧,纏着叫他以茶代酒,若是下棋輸了,就要像這樣一飲而盡,以示欽佩之意。

看到她明媚又帶着安撫的笑意,楚正則緊握着杯盞的手,也慢慢地松緩下來。

先前事發突然,事後他當然有周轉回旋、保下顧家的餘地。顧家是他的外家,皇祖母大概率會輕拿輕放。但他事後的處理,絕不如薛玉潤臨機應變來得巧妙。

這會成為一段佳話,甚至連顧如瑛的失誤都會在這段佳話裏,被輕描淡寫地遮掩過去。

楚正則低聲吩咐了德忠幾句,一直注視着薛玉潤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偏殿的門口。

他緩緩地抿了口茶。

她們先前恭喜來恭喜去,怎麽忘了他這個最該被恭喜的人呢?

那是他的皇後。

楚正則輕舒一口氣,唇邊勾勒起淡淡的弧度。

他的皇後。

“……不愧是薛家的小娘子……”

“……太皇太後精心教養……”

“錢夫人收了這樣的關門弟子……此生無憾了……”

衆人舉杯交換的低語裏,趙滢和錢大夫人的聲音格外的敞亮。

一個在得意地點頭:“這有什麽好意外的,湯圓兒可是自打學彈筝,銀甲不曾卸。幾歲學的?嗐,幾歲學的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銀甲不曾卸!”

另一個則在謙遜地表示:“孩子還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當不得這般誇贊。現在的這點小小的成就,都是太皇太後教導有方,她自己又勤學上進。想當年寒冬臘月地彈筝,哎喲那個小手凍得……”

雖然大家都在心裏腹诽,未來的皇後要是能在寒冬臘月彈筝彈到挨凍,那真是見鬼了。

可誰叫說話的是除了太皇太後之外,跟薛玉潤最親近的長輩錢大夫人呢?

她們只得笑着點頭,配合地驚呼或感慨。其中,又以顧家人左點頭、右稱是,最為積極,活像她們就在薛玉潤跟前,親眼看着她頭懸梁、錐刺股地苦練筝技。

至于許太後的切磋比試?

都出這事兒了,誰還在乎呢!

許太後在乎。

幾乎是在德忠離席的同時,她讓福春跟着去了偏殿,同時囑咐另一個宮女福夏去找顧家人。

聲浪的中心薛玉潤,正打算大松了一口氣,然後去探望顧如瑛。可她這口氣還沒完全吐出來,就見德忠和福春一齊趕來。

“薛姑娘,顧姑娘呢?”福春只客套了一兩句,便掃了眼房間,見顧如瑛和她的使女都不在,立刻問道。

德忠剛想向薛玉潤表達一下楚正則的千分贊賞和萬分關心,聞言只能把話先咽下去。

薛玉潤遲疑地看了德忠一眼,猶豫地道:“呃……她方才在彈筝的時候,肚子突然不太舒服,所以先到耳房去休息了。晏太醫正在趕來的路上。”

見她遲疑,福春眸中精光一閃,疑惑地道:“肚子不太舒服?難道是吃壞了什麽東西嗎?但先前席上的膳食都是一樣的,也沒有旁人吃壞了肚子,莫非是……”

在偏殿伺候的宮女們立刻跪了下來,為首的急道:“請福春姑姑明察,婢子們在偏殿一直小心伺候。”

德忠心下一凜,就聽福春道:“有沒有小心伺候,你們說了可不算。去請晏太醫身邊的藥童,來查查姑娘們的茶杯。”

只有顧如瑛的茶杯中被查出放了瀉藥。

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太皇太後、太後和楚正則的耳中。

殿內歡聲笑語,還不知道此事直轉急下。

“母後,財帛動人心,多半是因着外頭的賭局惹出來的禍事。”許太後二話沒說,立刻将薛玉潤的幹系撇得一幹二淨,對太皇太後道:“只是,蔣山長和錢夫人方才已經去偏殿探望弟子。您看這……”

許太後很是為難。

她們是看着薛玉潤長大的,當然不會相信薛玉潤為了奪得頭籌,會給顧如瑛下瀉藥。可是,蔣山長也會相信嗎?

“皇祖母、母後,請放心,孫兒已經命人去控制進出過偏殿的宮女宮侍,現下想必已盡在掌控之中。”楚正則彬彬有禮地寬慰太皇太後和許太後。

許太後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唇。

她以為方才楚正則只是讓德忠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太皇太後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颔首道:“好啊,那就讓蔣山長和錢夫人都去吧。太後,你如今執掌六宮,也去一趟。”

她說罷,又吩咐自己的貼身嬷嬷:“壽竹,你伺候着太後走一趟。哀家就不動了,免得底下人心浮動。”

許太後應聲離去,還帶上了三公主。

楚正則硬捱着喝了一盞茶,然後站了起來:“皇祖母……”

論理,這件事涉及的都是女眷,他本就不便出面。更何況,他貴為帝王,根本沒有出面的必要。

可身涉其中的,有湯圓兒啊。

“知道,知道,去吧。”太皇太後朝他揮了揮手,慈和一笑。

“這是怎麽回事?如瑛呢?”蔣山長非常鐘愛自己的弟子,一到偏殿,立刻就問道。

此時許太後和三公還沒有到,在薛玉潤開口前,福春解釋道:“顧姑娘吃錯了東西,肚子不适,在耳房休息。”

福春說着,又看了眼門外。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太後讓福夏帶着顧家人去看望顧如瑛,一面要提點顧家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一面要确認顧如瑛的情況,報給福春作為佐證。

可福夏到現在都沒有出現,福春也不好打發小宮女去問。因為藥童查出瀉藥之時,福春才意識到,早在這之前,德忠已經讓人控制了所有人員和出入口。

福春不敢多事,只能先緊抓着杯中有瀉藥一事。

“這孩子,真是太不當心了。”蔣山長遺憾地嘆了一聲,對薛玉潤溫聲道:“薛姑娘高才大義,多謝你替如瑛解圍,你先生将你教得很好。”

蔣山長說着,從懷中拿出一張請帖,遞給薛玉潤:“薛姑娘,以後若是得空,還請務必常來巾帼書院,讓女學子們能有機會與你切磋上進。”

薛玉潤先前一直應對自如,可她雙手接過請帖時,當真有點兒怔愣:“多、多謝山長。”

薛玉潤本以為,眼下這局面,蔣山長顯然是被請來責問她的。可誰曾想蔣山長把她一通誇,誇得她差點兒沒回過神來。

而蔣山長顯然沒有別的想法,她誇完薛玉潤,轉身就想往耳房走。

福春:“……”

蔣山長怎麽不按常理出牌呢!她都不懷疑一下顧如瑛為什麽會吃錯東西的嗎?這還讓她怎麽接下去?

“吃錯東西?”還好許太後和三公主、壽竹一行人到了,三公主她不知內情,奇怪地道:“席上膳食都是一樣的,怎就顧姐姐吃壞了肚子?”

蔣山長剛要踏出門的腳縮了回來,轉身震驚地道:“三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如瑛?”

衆人的視線“唰”地看向了三公主。

“那不然還能是因為什麽?顧姐姐離席前還好好的,來這偏殿才出的事。”三公主皺眉看着薛玉潤,有些難以置信地道:“難道,你為了贏,給顧姐姐下了瀉藥?這不可能吧。”

錢筱立刻走到了薛玉潤身邊,壽竹恭敬而又堅持地道:“請三殿下慎言。”

“含嬌!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不許胡說。”許太後不滿地低斥了一聲,掃了眼衆人,對蔣山長道:“哀家是看着湯圓兒長大的,這其中一定有誤會。陛下已經親自在查了,一定會将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錢筱一聽,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薛玉潤是板上釘釘的皇後,讓皇上查自己未來的皇後?蔣山長是個剛正不阿的人,她斷不會相信這樣查出來的結果。

果然,蔣山長冷笑了一聲,像一尊石佛一樣立在原地。她臉上一片肅殺,全然沒有先前對薛玉潤的欣賞和感激。

“或許……”薛玉潤無奈地嘆了口氣,建議道:“我們該聽聽晏太醫怎麽說?”

先前晏太醫和他的藥童分了兩撥,晏太醫去給顧如瑛問診,藥童則來查茶水,所以兩面的信息互不相通。

薛玉潤作壁上觀聽了半晌,只覺得,從福春驗茶開始,這件事的走向就非常的迷幻,一度讓她雲裏霧裏,差點兒沒有意識到自己深陷其中。

——主要是,她也沒說顧如瑛肚子不舒服,是因為吃壞了東西啊!

“薛姑娘這是何意?”蔣山長立刻問道,她其實也不相信錢夫人會教出一個黑心的學生,但顧如瑛在她心裏必定比薛玉潤重要些。

蔣山長話音剛落,晏太醫便走了進來,他也知道衆人都在關心什麽,行完禮後,便低聲道:“顧姑娘是來了癸水。”

“癸水!?”許太後攥緊了身邊福春的手,福春疼得臉色發白,但一聲也不敢吭。許太後緩了緩心緒,語帶埋怨地道:“湯圓兒,你怎麽不早說此事?平白惹得太皇太後和陛下憂心。”

三公主茫然地問道:“癸水是什麽事?”

許太後緊抿着唇,淩厲地掃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微微繃緊了身體,委屈地扁了扁嘴,但不敢出聲了。

珑纏立刻跪了下來,請罪道:“皆怪婢子,婢子從前同姑娘說,這是姑娘家的私事,不能說。方才德忠公公也在場,姑娘這才沒有直說,只說顧姑娘是肚子不舒服。”

薛玉潤伸手扶了一把珑纏:“這怎麽能怪你呢?誰也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

她說着,掃了眼低眉的福春,無奈地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福春姑姑一下想到顧姐姐可能是吃壞了東西,還恰好在杯子裏發現了瀉藥,這才鬧了這一出烏龍。”

還好她之前追問過珑纏,為什麽要避開她跟晏太醫說話,這才知道什麽叫“癸水”。

要不然,她乍一看到顧如瑛裙子上的血跡,估摸着也能被吓個半死,哪還能再彈《慶四時》。

許太後颔首讓珑纏起身,轉頭就嚴厲地呵斥福春:“沒用的東西!平日裏哀家看你處事穩重,這才叫你來幫忙。誰知你這般關心則亂,連出什麽事兒了都沒問清楚。”

福春有苦難言,只能跪下來:“老奴有罪,請太後責罰。”

薛玉潤立刻道:“這不怪福春姑姑,怪我沒找到好機會開口。”

德忠之前一直都在,直到壽竹來,才去審問伺候的宮女宮侍。

“誰也怪不成。”蔣山長聽了半晌,皺着眉頭搖了搖頭,又對錢筱叱道:“都是這些莫須有的規矩耽誤事兒,就該堂堂正正地教小娘子們。”但面色顯然不像先前那般緊繃。

錢筱一點兒也不生氣,很積極地點頭:“蔣山長所言極是。”

許太後緊抿着唇,臉色緊繃地對福春道:“起吧。雖說你沒問明白,可到底也發現了顧姑娘杯中被下了瀉藥,就當是将功折罪了。”

福春唯唯諾諾地站起來,深彎着腰。

“幸好這次避暑是晏太醫随行。”許太後緩緩地吐了一口濁氣,對晏太醫道:“有晏太醫的話,就足以說明顧姑娘的腹痛與茶水無關了。”

晏太醫遲疑了一下,道:“下官不敢說全然無關。”

薛玉潤眉頭微蹙。

“就是無關。”一個雖輕卻很堅定的聲音傳來。

“如瑛?”蔣山長立刻迎了上去。

薛玉潤也有些驚訝地看了過去,這一眼,她就看到了站在門外稍遠處的楚正則。

楚正則輕輕地朝她點了一下頭。

那一瞬,薛玉潤忽地就安下了心來。

“臣女無狀,請太後責罰。”顧如瑛被珑纏攙扶着,臉色蒼白,勉強向許太後行了個禮。

許太後微微蹙眉,後退了一步,語調溫和地道:“你身體不适,不用過來。有什麽事,哀家會派人過去。”

“臣女不能讓薛妹妹因臣女之過,有損清名。”顧如瑛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熱水囊和紅糖溫水讓她舒服太多了。

楚正則派人來問她詳請,本也讓她不必過來,一切自有安排。但顧如瑛堅持親自前來,在她這兒,沒有讓恩人受辱的道理:“臣女比薛妹妹先到,薛妹妹到後,臣女滴水未沾。”

她說得非常的細致,一點兒也不含糊:“臣女慚愧,因為緊張,所以在薛妹妹來前,臣女只喝了半口杯中水,遠不足以讓臣女失态。杯子裏的水之所以只有小半杯,那是因為臣女只倒了這麽點。”

晏太醫立刻肯定了顧如瑛的說法:“杯中瀉藥用量本就輕微,半口水遠不至于生效。”

“若說薛妹妹有意要害臣女,那是滑天下之大稽。”顧如瑛點了點頭,說得斬釘截鐵:“薛妹妹對臣女有大恩。”

許太後眼風淩厲地掃過顧如瑛身後的顧家人,顧家人低眉斂目,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許太後的視線最終落在她派去請顧家人的宮女福夏頭上。

福夏也是“福”字輩的宮女,雖然不如福春那樣跟許太後親近,但也是許太後的一等大宮女。但此時,福夏低着頭,身體正在輕輕地發抖。

許太後移開視線,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顧家人唯唯諾諾地低着頭,半點沒有要阻止顧如瑛的意思——開什麽玩笑,她們可是皇上的外家。就算這是個給薛玉潤下絆子的絕好機會,若皇上要清晰明了的真相,她們就絕不能有半點含糊。

更何況,顧如瑛也不聽勸啊。

顧如瑛是性格執拗古怪,可她又不是傻子。

薛玉潤續彈《碧血丹心》可以曲解成是要壓她一頭,如果她緊接着知道了茶杯中有瀉藥的事,她也會懷疑薛玉潤,此時斷然不會出面。

可薛玉潤緊接着就讓珑纏表示,她會繼續彈筝。移換秦筝的空隙,給了使女把她扶進偏殿、清理痕跡的時間。

大殿上沾血,可比彈錯一首筝曲更嚴重。

就連壽竹起初來殿中查看的時候,都知道顧忌她的聲名,要繞道走到屏風後。薛玉潤要害她,只要着急忙慌地命人推開屏風,她這一輩子就全完了。

顧如瑛朝薛玉潤深深一福:“多謝薛妹妹。”

“沒事沒事,趕緊去休息吧。”薛玉潤連忙避禮,讓宮女攙着顧如瑛回房:“你放心,就算你肚子疼跟瀉藥沒關系,可你的杯子裏的确有瀉藥。有人欲加害于你,這事兒我會替你看着。”

顧如瑛向她點了一下頭:“多謝。”說完,便跟着晏太醫走了出去。

薛玉潤轉身向許太後鄭重地行禮:“臣女懇請太後詳查在顧姐姐杯中下瀉藥一事。”

楚正則在,她追究起來便再無後顧之憂。

“湯圓兒說得對。”錢筱向許太後行禮,正色道:“顧姑娘如果喝完了整杯茶,身子不适,多半也只能完成半闕筝曲。”

“如果湯圓兒沒有及時續上後半闕,沒能扭轉局面,事情少不得會鬧大,還不知道要傳出多少不利于顧姑娘和湯圓兒的流言蜚語來。”

“即便湯圓兒利用了筝曲扭轉乾坤,可如果不是因為顧姑娘并沒有喝那杯茶,且尚有力氣解釋得一清二楚,顧姑娘杯中摻有瀉藥的事,依然會讓人懷疑湯圓兒是為了出風頭故意為之,給她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錢筱語調堅持,寸步不讓。

蔣山長本來着急跟顧如瑛回房,聞言立刻停下了腳步,皺眉道:“此等惡毒陰險之人,斷不能留在公主和姑娘們身邊,沒得帶壞了好好的女孩子。”

薛玉潤颔首,就連三公主也有點後怕地跟着點頭。

壽竹代表着太皇太後,先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也道:“此事攸關皇家顏面,太皇太後也定希望您能妥善處置。”

許太後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她面上絲毫不顯,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此事确然緊要。福春,你去問問德忠審問宮女、宮侍的結果。這一次,可得問清楚明白。”

原本福春失誤,合該讓她的另一位一等宮女福夏去。但此事重要,福夏不成事,許太後想了想,還是讓福春前往。

“喏。”福春神色緊繃,知道這才是她真正将功贖罪的機會。

然而,她才踏出偏殿的門,就迎面撞上了德忠。

許太後緊抿了一下唇又松開:“德忠,可是審出結果來了?”

薛玉潤聞言,立刻看向德忠。

“回太後,人招了。是一個在偏殿伺候的小宮女起了歹心。”德忠走了進來,躬身呈上了畫押的罪狀:“慶豐賭莊為薛姑娘和顧姑娘今日的切磋開盤,鬧得沸沸揚揚。”

“那小宮女的家人在慶豐賭莊下了大注,賭薛姑娘贏。托人帶了口信,求那小宮女想想辦法。那小宮女想要那筆銀子,所以才偷偷地給顧姑娘杯中放瀉藥。”德忠有條不紊地解釋道。

許太後袖中的手微微松緩,她眉頭一皺,怒斥道:“真是膽大包天。哀家絕不會姑息此等作奸犯科之人!”她一掌拍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杯盞哐當作響。

“您說得是。”德忠頭低得更低了:“不過,奴才以為這小宮女沒有盡說實話。畢竟,內帷規矩頗嚴,一個不入流的小宮女拿到瀉藥已是罕事。更何況,茶水是現烹煮的。偏殿人來人往,靠她一個人,沒本事找着下藥的機會。”

薛玉潤微微瞪大了眼睛。

楚正則看樣子,竟是不想輕拿輕放。

許太後的指甲當真掐進了肉裏。這刺心的疼痛讓她的臉都有些猙獰:“那她可說受誰指使?”

德忠恭聲道:“其中詳請,還容奴才私下詳禀。”

薛玉潤一聽就明白,剩下的事兒她不好聽,立刻道:“有太後坐鎮,臣女便先行告退。”

錢夫人緊接着告退,拽走了還想留下來的蔣山長。

三公主也想留下來,但看一眼許太後沉如水的面色,她默默地跟着薛玉潤走了出去。

薛玉潤回到正殿,殿內歌舞升平,衆人言笑晏晏,看起來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只是當她走入正殿時,衆人的視線或多或少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朝關切她的趙滢和錢伯母回以寬慰的一笑,然後走到太皇太後身邊,行了個禮,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姑祖母,讓您擔心了。”

“好孩子。哀家不擔心。”太皇太後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今日做得很好,哀家很歡喜。”

薛玉潤正坐在太皇太後的身邊,親昵地道:“那今兒的事,就讓它歡歡喜喜地過去好不好?姑祖母別為任何人任何事動氣。”

太皇太後戳了戳她的額頭,笑道:“你啊,你啊。好,哀家答應你,就讓這事兒歡歡喜喜地過去。”

薛玉潤心底大松了一口氣:“多謝姑祖母。”

太皇太後看在楚正則的面子上,定然會放過顧家,可未必會放過顧如瑛。是輕拿輕放、罰而不重,還是不罰,顧如瑛的一輩子或許就會截然不同,而這皆在太皇太後的一念之間。

“傻丫頭。”太皇太後慈愛地捏了一下她的臉頰:“你自個兒呢?怕不怕?”

薛玉潤伏在太皇太後的膝頭,乖巧地搖了搖頭,道:“不怕,有姑祖母在呢。”

太皇太後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宴席一會兒就要散了,衆人去游園的時候,你就悄悄地躲個懶,待晚上燈會再出去玩。”

太皇太後說完,忽地又道:“怎麽?皇上是想讓哀家現在就把湯圓兒交給你?”

薛玉潤愣了一下,轉頭去看,發現楚正則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邊。楚正則溫和地道:“多謝皇祖母。”

竟是确有此意。

薛玉潤微愣,一時沒想好自己是該推拒還是應承。

但太皇太後已将她的手放到了楚正則手中,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楚正則握住了。

楚正則扶着她站起來,彬彬有禮地又向太皇太後道了一聲謝,輕拉了一下她的手。

薛玉潤下意識地向太皇太後告別,跟着他往殿外走。

待走出殿外,薛玉潤才恍然大悟地道:“正殿那麽多人瞧着呢。”

“宴席已至尾聲,朕和你都不必久留,否則皇祖母也不會放人。”楚正則帶她拐至一間偏殿,讓宮侍支起楞窗:“還是說,你不想知道真相?”

“那怎麽可能!”薛玉潤一聽這個就支起了耳朵:“可是這真的查得出真相嗎?”

楚正則看向窗外,聲音微冷:“怎麽查不出?”

薛玉潤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從這兒恰好能看到許太後一行人走過。福春、壽竹等人都跟在她身後。

壽竹作為太皇太後的心腹,自然也是要留下來聽德忠回禀的。德忠不在,想必是去處理後續的事情了。但福夏,并沒有跟着許太後回來。

此時的許太後神色惶然,在走下臺階時還差點絆倒,好在福春扶了她一把。

“難道指使小宮女的人是福夏?”薛玉潤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可是,這就足以讓太後這般失态嗎?”

“自然不足以。那小宮女并沒有供出主使。”楚正則給薛玉潤倒了一杯茶。

薛玉潤先前一直沒來得及喝茶,此時趕緊喝了兩口,困惑地問道:“那福夏是怎麽回事?”

“福夏是朕讓德忠詐出來的。朕一知道慶豐賭莊的賭局,就讓你大哥暗中調查。都城風言風語,傳的是你一定會輸,但許家有人買了你贏。”楚正則冷笑了一聲。

薛玉潤有些震驚:“許家……賭我贏?”

她大哥去查,倒是很合情合理。照大哥那個脾性,慶豐賭莊敢拿她做賭局,他沒把它掀了都是狠加忍耐。二來,顧家是清流,根基不穩,也不必設賭局鬧大,大哥一定會先懷疑其他三位輔臣,許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正因為如此,所以許家賭她贏這件事才顯得分外詭異。

她要是許家家主,絕對不會讓任何族人摻和這次的賭局,如此,才能在出事之時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究竟是許家已經嚣張到不把薛家放到眼裏,還是許家出了個絕頂大聰明,故意要讓人把這件事跟許家聯系起來?

“嗯。”楚正則也明白她震驚的由來,點了點頭,道:“是許二老爺的長子許望。母後原本還想把三妹妹許給他。”

楚正則的聲音冷若冰霜:“朕讓德忠把此事告訴母後。德忠不過稍加暗示,說小宮女所為可能是受了母後身邊大宮女的指使,福夏就不打自招。想來,母後身邊也經不起細查。”

許家這次是兵行險着,但也精準狠辣。

就像錢夫人所說,只要顧如瑛當真喝了一杯加了瀉藥的茶、或者她沒能接上那半闕,又或者顧如瑛含糊其辭給旁人想入非非的餘地。只要這三樣有一樣能成,她現在就不可能閑情逸致地坐在這兒喝茶。

那時候,就算查出背後有許家人的影子又如何?許家倒打一耙,說薛家一技雙雕,只會讓事情更撲朔迷離,對她的聲名沒有半點好處。而顧家哪怕懷疑許家,也必定跟薛家生出嫌隙。

薛玉潤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許家瞞着太後,把手伸到了太後身邊的福夏身上,故意為之?”

楚正則抿了口茶,唇邊笑意涼薄:“母後真的不知道嗎?”

薛玉潤看了他一眼。他口中稱着“母後”,卻眉眼淩厲,有殺伐果斷之勢。

他喚了八年的“母後”。

她伸手握住了楚正則握杯的手。她張了張口,想說許太後未必知情。但她沒法自欺欺人,楚正則也不可能掩耳盜鈴。許太後或許不完全知情,但許家有這樣的膽子,又何嘗不是她的默許?

如果楚正則從來沒有提防過許家,或許這件事到那個見財眼開的小宮女,就已經結束了。如果許家沒有人買她贏,這件事恐怕也查不到許太後身邊去。畢竟,許太後對楚正則一向都是慈母心腸。

而且,如果從獲利者的角度去推論幕後黑手,只論她和顧如瑛兩敗俱傷的得利者,在這次入選宮妃邊緣徘徊的小娘子才最有嫌疑。因為,此事很有可能導致顧如瑛無法入宮。如此一來,板上釘釘的許漣漪,嫌疑反而是最小的。

更何況,薛玉潤覺得,背後之人真實的目的,意在薛顧兩家生出嫌隙,“宮妃入選之争”只是一個幌子。如此一來,得利的人就更多了。

就連輔臣趙家、中山王、二驸馬孫家,前二者家中沒有姑娘想入宮,孫家姑娘這次連靜寄行宮都沒有來,可他們誰不能從中獲利?借力打力,一石三鳥。這些人的嫌疑,誰都不會比許家更小。

楚正則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麽也沒說,可他知道她想要說什麽。

在這一瞬,他心底既無先前壓抑的戾氣,亦無什麽旖旎的心思,只餘平和,像午後清風拂過竹林那樣靜谧。

“這樣吧,我今年乞巧節給你準備了一壇青梅酒。”薛玉潤沒再追問先前的事,話鋒一轉,安慰道:“今天的事兒這麽多,我們正好找個好地方,不醉不歸!”

楚正則沉默了一會兒,一時不知道先該說她釀的青梅酒不醉人好,還是該分辨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青梅酒的回憶,到底是甜美還是心酸,又或者最好制止她“不醉不歸”的想法。

但薛玉潤顯然已經沉浸在“不醉不歸”的想法裏,并且覺得這主意很不錯。

不等楚正則制止,她松開手,掰着指頭給他數自己今日的心酸:“顧姐姐的事兒不說了,這切磋沒有定論,也不知道先生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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