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那人從鋪上蹦下來,興奮得滿面紅光,“真的是你呀,謹哥!我叫李國建,那回跟着大哥在‘三分之一’吃飯,我見過您。”

嚴謹這才恍然,原來此人是馮衛星的手下,心中深覺世界太小。但也略覺慶幸。他明白號子裏的規矩,進來的新人都要先給下馬威的,他雖然不怕,可是真打起架來也麻煩,萬一傷了人,惹怒了幹警不好收拾。這叫李國建的看起來像是這個監室帶組的老大,即所謂的“號頭”,既然和“號頭”認識,下馬威這一關看來是可以免了。

李國建果然對其他人說:“這是我大哥的兄弟,如今就是我大哥,你們誰讓他不高興,就是讓我不高興,聽見沒有?”接着朝睡他旁邊的那人用力踹了一腳,“你小子怎麽一點兒眼色都沒有?滾那邊兒睡去,給大哥讓個寬敞地方。”

嚴謹趕緊攔着:“別,我今晚肯定睡不着,有個地方能放平了躺着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他說這話,是因為心裏還存着萬一的念想。明天白天他被刑事拘留的消息就應該通知到家屬了,要是家裏動作快,明晚也許就不用在看守所過夜了。

他雖然話說得客氣,可靠近監門處,還是為他騰出将近五十厘米寬的一處地方。嚴謹只好和衣躺下了,表示非常領情。

李國建睡在他旁邊,這時湊近了低聲問道:“謹哥,您是犯了什麽事兒進來的?”

他挨得太近,一股夾帶着煙臭的口氣直撲在嚴謹臉上,嚴謹立刻轉開頭,言簡意赅地說了兩個字:“殺人!”

這兩個字如同最好的膠水,立即封住了李國建的嘴巴,他的臉猛一抽搐,扯開被子躺下去,壓低聲音吼一聲:“都他媽睡覺!”

監室裏其他人陸陸續續重新躺下,室內漸漸響起高高低低節奏各異的呼嚕聲。嚴謹躺在剛騰出來的鋪板上。身下的木板還是熱的,保留着上一個人的體溫。耳邊除了徹夜的呼嚕聲,還有磨牙聲,放屁聲,以及說夢話的聲音,幸虧是冬天,監室內的氣味還不是特別難聞。門口的位置雖然寬敞,但有一盞徹夜長明的日光燈正好照在臉上,他的失眠症果然害他一夜無眠。

他平躺了幾個小時,沒有翻身,因為一翻身勢必引起連鎖反應,整個監室都要随着他一起翻身。他就這樣睜着雙眼,将幾小時前和辦案警察的談話反複回想,卻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說服自己為什麽會落入如此倒黴的境地。

看守所的起床時間是清晨六點,周圍的人一窩蜂似的爬起來,疊好被褥,然後盤腿在鋪板上坐好,等李國建幾個人洗漱完,才能一個挨一個上廁所,漱口、洗臉。在這裏是不允許使用正常牙刷的,因為牙刷的長柄磨尖以後也能成為自殘或者傷人的工具。

一屋十七八個人,只有嚴謹沒有動彈。整晚只能一動不動地躺着,既不能翻身也不能挪動,他剛做過手術的脊椎又開始隐隐作痛。此刻鋪板清空,正好換個姿勢安撫一下僵硬的腰背。組長李國建不說話,其他人更不敢吱聲,任由他一個人大剌剌地躺在鋪板上。

直到早飯打好,李國建親手端起一碗送到他身邊:“謹哥,吃飯了。”嚴謹這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所謂早飯,不過是一碗稀湯寡水的薄粥,一個拳頭大小的饅頭,再加一份鹹菜,那鹹菜黑乎乎的,帶着一股陳年的臭味。他只看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揮揮手說:“拿走拿走,這玩意兒是給人吃的嗎?”

李國建賠笑說:“早飯只能湊合,等開中飯了,咱從食堂小竈加幾個菜。”

嚴謹用力一拍鋪板坐起來,仿佛是為吐出胸腔中一股悶氣,他對着空氣罵了一聲:“虎落平陽,×他媽的!”

李國建沒有接話。看上去他多少有點兒怕嚴謹。嚴謹之前的積威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甭說是監室裏負責帶組的號頭了,連帶組的警察都怕自己組裏有未來的重刑犯,尤其是因為殺人嫌疑被關進來的。這種人需要格外費心看管。假如不慎激怒了他們,在拘留期間就可能破罐子破摔做出過激之事。對他們來說,殺人的刑期已到極限,不會因為過激行為有任何影響,但絕對會影響警察本人的業績,所以一般對這些人的要求,從警察到號頭都會盡量滿足。

Advertisement

嚴謹對看守所裏這些潛規則心知肚明,所以坦然地朝他伸出手:“有煙嗎?”

“有有有。”李國建一疊聲地說,爬上鋪板,從被子下面摸出一包煙,一包在看守所外面賣兩塊多的煙,“這兒只有這個賣,哥您就湊合抽吧,在這裏面咱只能将就,沒法兒講究。”

嚴謹幹熬了一夜,早已顧不上挑剔煙的牌子了,拿過來點上,先貪婪地吸了一大口,這才滿意地吐口氣,想起來問問李國建的情況:“你又是怎麽回事?怎麽折進來的?”

李國建嘆口氣:“嗐,別提了!跟大偉他們在錢櫃,為一妞兒和一外地傻×打起來了,110來了,別人沒事,拘幾天都放了,就從我身上搜出一把改裝過的霰彈槍,得,私藏武器,就這麽進來了。”

他嘴裏提到的“大偉”,就是湛羽出事之後跑得無影無蹤的劉偉。嚴謹心裏一動,假裝不經意地問他:“劉偉跑了你知道嗎?”

李國建愕然張大嘴:“大偉跑了?跑哪兒去了?”

嚴謹搖搖頭:“不知道。”

“大哥知道嗎?”

“你大哥也躲起來了。”

李國建一拍大腿:“我就知道,這小子早晚得出事。我早跟大哥說過,他手太黑,遲早會捅出大婁子連累大哥,可大哥不聽,瞧瞧,事兒來了吧?”

聽話裏的意思,他是劉偉潛逃之前進的看守所,對此事并不知情,嚴謹立刻失去和他攀談的興趣,又躺倒在鋪上吞雲吐霧,連着抽了四五根煙才過瘾罷手。

吃完早飯,是例行的學習時間,也就是大家坐在鋪板上背《看守所條例》的時間。除了李國建幾個人可以在地板上随意走動,其他人必須一動不動地坐在鋪板上。其中只有一個例外,自然還是嚴謹。

在度過應激期最初的憤怒與焦慮後,生理需求便重新占了上風。他感覺又困又乏,可是又睡不着,主要是因為餓,餓得腸胃火燒火燎,餓得眼冒金星。算上昨晚的十二個小時,他已經八十四個小時沒有好好吃東西了。可在看守所,不到飯點兒還真找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人要有過這樣的經歷才會明白,能夠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吃東西,也是一種幸福。此刻他只能躺在通鋪上,一邊度時如年等待午飯的時間,一邊算計着何時才能離開看守所。按照他的估計,專案組上午八點半上班,十點之前應該就把他被刑拘的消息通知家屬了。家裏若找人協調,再走走必要的程序,最早也得傍晚時分才能出去了。

午飯時李國建居然弄來一碗紅燒排骨,據說是從食堂的幹部竈搞來的。嚴謹見肉大喜,拍着他的肩膀贊道:“好兄弟,回頭一定跟你大哥說,好好提攜你。”

李國建說:“提攜我可不敢想,您若出去了能給大哥捎個話兒,讓他找找關系,等我庭審時能減個一年半載的,我就給您老燒高香了。”

下午的放風時間,嚴謹沒有出去,想抓緊時間打個盹兒,剛迷糊着要睡過去,聽見鐵門一陣響,有人在門外喊:“0382號。”

嚴謹一個激靈,像豹子一樣蹿了起來。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聲音,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麽早,謝天謝地,他終于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門打開,一個幹警站在門外,對他說:“出來,有人要見你。”

嚴謹趕緊整整衣服,将上衣和褲子上的皺紋都抹平了,跟在他身後穿過一道道鐵門往外走。走着走着,他發現方向不對:“喂喂喂哥們兒,咱們不是出去嗎?怎麽往辦公室的方向去了?”

幹警回頭看他一眼:“你對這兒倒門兒清!進來幾回了?誰告訴你要出去?是我們所長要見你。”

嚴謹皺皺眉,糾結了一下又放開了。也許是出去前有些話要跟他私下說,或者有些必要的手續要辦,這也合乎情理。

然而在所長辦公室,等着他的不僅有看守所的所長,還有市局專案組的一個警察。所長對他十分客氣,專門用待客的茶杯沏了清茶相待,但他說話的內容卻是嚴謹不愛聽的。

他說:“專案組的同志說了,案子尚未查明,估計你還得在這兒待上一段時間。缺什麽需要什麽,都可以告訴帶組的幹部,也可以讓他們轉告我。如果想換監室呢,也可以提要求,我們會考慮。”

嚴謹一聽就火了,噌一下站起來。嘴張了張,可是沒發出聲音,又直挺挺地坐了下去。幾乎就在怒氣噴薄而出的瞬間,他控制住了自己。嚴謹脾氣暴躁,可是并不莽撞,而且極識時務,明白自己假如還需在看守所裏待下去,這火氣就萬萬不能沖着所長去。他在沙發上坐直了,雙手扶着膝蓋,眼望前方,正是軍姿裏标準的正襟危坐。為了咽下過度的失望,用力過度的牙咬肌,給他的臉頰上添了一個奇怪的棱角。

專案組派來的警察,是一個年輕的警察,嚴謹從沒有見過。他從頭至尾沒有說話,見嚴謹坐下了,方取出一個沒有封口的白信封,說是替首長轉交。

嚴謹接過信封,将邊邊角角都捏了一遍,确認裏面只有一頁薄薄的信紙,才抽出內瓤。紙上只有八個字,筆畫大開大合,嚴謹認得出是父親的筆跡。

那八個字是:相信政府,安心配合。

嚴謹盯着這八個字,來來回回看了很久,也不明白這八個字到底傳遞了什麽信息。是讓他安心,相信一定會沒事,還是告誡他謹識時務一切小心?對父親的為人,嚴謹再熟悉不過。官場浸淫幾十年,幾次沉浮,什麽場面都見識過,他才不會僅為顯示自己的高風亮節而寫一句廢話。但有一件事嚴謹非常清楚,那就是今晚他還得留在看守所,肯定是出不去了。

如果說回監室的路上,他還對明天抱有一絲希望,但回到監室,帶組的一位姓王的警官特意過來聊了幾句,告訴他家裏給他在大賬上存了三萬塊錢,讓他缺什麽就買點兒什麽,有什麽需求及時告訴當班的幹警。嚴謹的心才如同落入冬日結冰的湖水裏,徹底涼了。一下給他送這麽多錢,明擺着是想告訴他,短期內他是無法離開看守所了,至少刑事拘留規定的七天上限,他是跑不掉了。

進看守所的第二個夜晚,嚴謹腦後枕着自己的外套,身上蓋着看守所超市裏新買的被子,依舊睜着眼睛失眠了一夜。之前他發誓再不願看見專案組那幾張臉,現在他卻盼着明天專案組就能來提審他,至少能知道外面如今究竟是什麽情形,而不像現在這樣被倒扣在一個悶葫蘆裏。最讓他焦慮的一件事,就是父親寫給他的那封信,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冤假錯案,怎麽連他父親都插不進來,要靠一封沒頭沒尾的信給他傳遞信息?外面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他沉下心,将進來前那七十二小時的訊問一點點抽絲剝繭,慢慢地将警方問話的邏輯理出一個頭緒,居然整理出一個與專案組的證據鏈十分相似的推論,在黎明到來的時候,他完全明白了自己即将面臨的不利處境。

但有一點嚴謹始終沒有想透,那就是警察的證據,其實都建立在一個關鍵的假設基礎上,即湛羽進入他家以後,再沒有離開。如果這個基礎被證明是僞假設,那麽其他相關證據就都站不住腳了。事實是湛羽的确離開了,可是小區門口的監控鏡頭卻沒有拍下他離開的畫面,問題到底出在什麽地方了?難道湛羽會插翅飛出去或者像土行孫一樣土遁不成?

這一夜他也想起了季曉鷗,不知她的重感冒是否痊愈了?假如她知道他被當作湛羽被害的嫌疑人,她會怎麽想?會相信他是無辜的嗎?

季曉鷗一直在惱怒,惱怒嚴謹莫名其妙突然消失。她跟他吵架歸吵架,真遇到難事第一反應還是找他,可是兩人自從小年那天在電話裏吵了一架之後,她就再也聯系不上嚴謹。打他的手機,一連幾天都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她很氣惱,以為嚴謹是生她的氣才故意讓她找不到他,心裏罵了幾百遍“小家子氣”,打算忙完湛羽的後事再跟他算賬。

臘月二十六,是民間傳統“洗福祿”的日子,也是已經擇定的湛羽的告別追悼會和火化的日子。兩天前湛羽的父親接到專案組通知,已鎖定犯罪嫌疑人,在冷櫃裏躺了一個多月的湛羽,終于可以落葬為安。

按風俗,年前逝去的人必須年前辦完後事,因此即使時間倉促,季曉鷗又病得頭昏眼花,還是強打着精神四處張羅,買壽衣,租靈堂,請樂隊,訂骨灰盒,訂花圈,預定大巴車……她從未獨自辦理過喪事,做夢都想不到老北京的人家辦喪事,繁文缛節竟這麽多,花錢也和流水一樣,買墓地的事還未提上議程,她就已經花出去三萬多,難怪人說現代人連死都死不起了。在這些旁枝末節的壓力下,該有的悲痛反而退縮到忙亂後面去了。

好容易撐到二十六這天,季曉鷗起床就覺得頭疼得似被紮進一根鋼針,胸口更像壓着一塊巨石喘不上氣,照照鏡子,兩個焦黑的眼圈,足可以媲美國寶。趙亞敏看她臉色實在難看,又咳嗽得厲害,上班前叮囑她,哪兒也別去了,趕緊去醫院照個胸片,有必要就盡快輸液消炎。

季曉鷗滿口答應,等趙亞敏走了還是掙紮着換了衣服,趕去位于八寶山的殡儀館。今天是和湛羽做最後的告別,她不能不去。

季曉鷗原以為追悼會來的人不會太多,親友加上老師同學不會超過四十人,所以只定了一個中型的靈堂。路上堵車,她趕到殡儀館時,比預定時間晚了二十多分鐘。一踏進靈堂,她被屋裏黑壓壓的人頭給吓壞了。只能容納五十人的地方,起碼擠進去一百多人,還有不少扛着長槍大炮的媒體記者。

她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間竟蒙了,站在門口被人推來搡去,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抓住一個面目陌生的男人問:“請問,您是不是走錯靈堂了?”

那男人指着靈堂正中的黑白照片:“怎麽會?就是為湛羽來的呀!”

“那您是他什麽人?”

那男人上下看她一眼,不客氣地問:“你又是他什麽人?”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