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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姐姐。”
“哎喲,”男人的表情一下端肅起來,“對不起,我也是從網上看到今天開追悼會,特意過來送送。”
季曉鷗用手點着前面的人群:“那些都是網友嗎?”
“應該是。”
“那些記者又是怎麽知道消息的?”
那男人看她一眼:“你不怎麽上網吧?這案子現如今鬧多大了啊,他們大概也是從網上看到的。”
得到答案,季曉鷗顧不上再跟他啰唆,奮力分開人群,找到今天作為家屬代表主持大局的湛羽小姑。顯然她也為眼前烏泱烏泱的局面摸不着頭緒,寒冬臘月竟出了一腦門細汗,平日的潑辣消失了一半。
“小季,”她驚慌地問,“這是怎麽啦?怎麽來這麽多人?”
季曉鷗拍着她的背安慰:“姑姑,您別管那些人,就按昨天咱們商量好的順序來,該幹什麽幹什麽。”
季曉鷗這會兒可沒想到,待會兒還有更意外的事在等着她們。湛羽的老師代表學校致慰問辭,剛對着寫好的稿子念了個開頭,便被打斷,靈堂門口一陣騷動,接着人群中間自動分開一條道路,有人一溜兒小跑沖進來:“市局領導來看望家屬了!家屬呢?快快快,快過來!”
因為老北京有白發人不送黑發人的風俗,湛羽父母沒有跟來殡儀館。在場的湛家親屬都沒有料到半空裏會橫插進來這麽一幕。這些人平時也就是嘴硬,自诩生在皇城根兒下見多識廣,真遇到大場面反而怯場,彼此面面相觑,完全不知如何應付,一個兩個全往後出溜兒。
季曉鷗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從來賓站的位置擠過來,将小姑推到親屬隊列的第一位站好,再把其他親屬按照親疏關系重新做了排列,一通忙活之後,領導們來了,原來氣氛肅穆的靈堂忽然變得像《新聞聯播》現場,湛羽小姑一臉茫然地跟他們握手,走在最前面的領導緊緊握着她的手,語聲沉痛:“我們早該來了,來晚了啊!請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的公安幹警,一定會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公正處理,嚴懲兇手。”
湛羽小姑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色衣服,她本來就五官端正,此刻在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下,熱淚縱橫,亦緊緊握着對方的手,聲情并茂,用詞極度得體:“感謝黨,感謝國家,感謝政府,感謝領導的關心!”表現跟電視上經常出現的那種情緒穩定的正常家屬一般無二。
季曉鷗十分詫異,這才想起她下崗之前據說也是工廠的工會幹部,難怪對官樣文章如此熟悉,非常時刻才能超水平發揮。
待領導旁邊的人送上慰問金,她的眼淚流得更急,連聲嘟囔:“謝謝、謝謝,謝謝政府……”
季曉鷗不想再看這裝腔作勢的場面,不明白哪怕是正常的姑侄之情,怎麽一進入官方的媒體宣傳套路,就變得如此假模假式?她扭過頭,正對上湛羽的大幅照片。湛羽的嘴角微微提起,帶着不易察覺的嘲谑之意。似乎今天這所有的儀式與場面,都與他毫無關系,他也在嘲笑人間這荒唐可笑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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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領導一離開靈堂,媒體跟着撤走了大半,估計都是沖着明日頭版“市局黨政領導親切慰問‘12·29’被害人家屬”之類的新聞才來的。這些人一走,靈堂裏清靜許多。
終于到了最後向遺體告別的環節,親友同學們自動站成兩排,繞着死者緩慢走過。這一圈走過去,湛羽将被推進焚屍爐,灰飛煙滅,從此與他的父母親人陰陽相隔,再不得相見。靈堂裏回蕩着哀樂聲,也回蕩着嗚咽聲和痛哭聲。
季曉鷗慢慢走過去,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湛羽躺在玻璃罩裏,躺在鮮花叢中,從頭到腳蒙着白布。季曉鷗曾想掀開白布與他做最後的告別,但被殡儀館的化妝師婉言勸止了。他說:“姑娘,你還是記得他生前的樣子吧。他若有知覺,也不會願意被你們看到如今的模樣。”季曉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是隔着白布最後一次摸了摸湛羽的頭頂,冰冷的感覺像針尖兒一樣刺入她的手心。
想起第一次與湛羽相見,那個地鐵裏讓她一心一意驚豔的青蔥少年,就這樣冰冷地離去,永不重逢,季曉鷗像是又回到了奶奶火化那一日,心中的悲苦如同砸碎了的玻璃碴兒,劃開每一條神經的外殼,将深入骨髓的銳痛長久地留在她的身體裏。但她知道,此刻再多的傷痛,都如同隔着一層堅韌的皮革,因為心裏還未完全接受逝者的離世。最大的傷痛将在日後,在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驟然想起他生前的點點滴滴,明白今生緣分已盡、來世再不相見的悲傷,才是傷人至深的利器。
承載湛羽的靈床在極其緩慢地下降,将從靈堂降進底層的焚化間,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視着,因為最後的時刻到了,這一眼之後,将是今生今世永遠的訣別。
哀樂停了,終于安靜下來的房間,卻有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驀然穿透靈堂:“小羽……”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靈堂。
季曉鷗這一驚非同小可,簡直魂飛魄散,急怒之下啞着嗓子喝了一聲:“攔住她!”可是靈堂內的人似乎都被方才那聲慘呼吓住,一時間竟無一人動手阻攔,眼睜睜地看着李美琴踉踉跄跄撲到靈床上,死死抓住靈床的邊沿,就要往靈床上爬,一邊爬一邊哭號:“兒子,媽來晚了,讓媽看看你,以後再也看不見你了,小羽啊……”
靈床的框架劇烈搖晃着,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站在旁邊的殡儀館司儀想把她拉下來,可她騰出一只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對方冷不防挨了一耳光,大怒,要還手,旁邊的親戚趕緊去攔,雙方立刻扭打在一起。而站在前面的人怕禍及自身,急着往後退,後面的人擔心錯過熱鬧拼命往前擠,靈堂內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季曉鷗悔得跺腳,只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對剛才沒有要求關門清場後悔莫及。不讓李美琴參加今天的告別儀式,是昨天晚上大部分親戚都同意的決定。所以今兒一早出發時,特意留下兩位娘家的親戚在家照看她。但沒想到她還是趕來了。此刻就怕李美琴順手掀起白布單——她只知道湛羽死了,被人害了,卻不知道他死得那麽慘,被人連捅數刀,刀刀致命,且死無全屍。所有人都将這個消息瞞着李美琴,沒人敢和她當面談起這件事,也沒人敢去看看湛羽最後的樣子。季曉鷗無法想象白布單一旦撩起,下面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場景?她只怕李美琴會當場瘋掉。
她想趕緊過去,可是周圍太亂,她逆着人流而動,一跤絆在某個人的腿上,一下子失去平衡倒了下去,摔在地板上。顧不得查看一下火燒火燎的膝蓋,她爬起來撥開前面的人擠進去,終于抱住了李美琴。
“阿姨、阿姨、阿姨,你別這樣。”
“美琴,你這樣不行啊,會驚着孩子的。”
她和小姑合力摟着李美琴往門口走,兩個人都在哭,邊哭邊勸,“咱們出去,出去再說好嗎?”同時向殡儀館的工作人員示意,讓他們趕快把靈床弄走。
李美琴卻爆發出一聲更加尖利的哭號:“小羽啊,你不在了媽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啊?小羽你把媽一起帶走吧!”凄厲的回音激蕩在季曉鷗的耳邊,她頃刻就失去了聽覺。這一瞬間,李美琴的力氣忽然大得驚人,居然接連甩開季曉鷗和小姑,再次撲到了靈床上。工作人員見多了這樣生離死別的場面,甚是不耐煩,毫不吝惜地用力掰開她的手指。她被搡倒在地,兩個男人上來,将她架了起來。李美琴拼命掙紮,兩條久無力氣的腿竟又踢又踹,嘴裏發生“嘶嘶”的聲音,嘴角全是白沫,狀如瘋婦。她一直被架出了靈堂,才被放下來。畢竟身體有病,剛才那場大鬧,已經徹底耗盡她的體力,完全委頓下來,整個人癱在地上,語聲微弱。
“小羽,你不是說要給媽買套有電梯的房子,讓媽想什麽時候出門就什麽時候出門嗎?媽等着呢,一直等着呢,你想讓媽等多少年哪,多少年媽才能再見到你……”
靈床終于降下去了,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落在下面的一輛推車上,被推進了一條長長的走廊,每個人最終都要獨自走過的一段最寂寞的路。
季曉鷗快步走出了靈堂,她以為自己會再次痛哭。可是,沒有。她的眼淚像是壞了的水龍頭,硬生生停了,眼球也異乎尋常地幹澀。透過走廊的窗戶,她看到室外幹枯的槐樹枝,春天的時候,那裏必是一片蔥綠。可樹葉落了終有再回來的時候,一個活生生的人走了,此生卻再不可相見。這個亂糟糟的結尾和漫長的人生相比,簡直簡陋倉促得讓人難以置信。淚水終于慢慢分泌出來,浮在眼球表面,像一個放大鏡,于是她看到了一生中尺寸最大的落日,在樹叢的上方緩緩而行,暗紅的光芒暈染了半個天際。在這瑰麗的背景之上,焚化爐高大的煙囪裏,不絕冒出縷縷青煙,不知是誰的靈魂飄向天際。
她情不自禁雙膝跪地,握緊雙手喃喃祈禱:“神啊,求你垂顧他,憐憫他,原宥他一切的過錯,接納他于永光之中,願他的靈魂能夠在你的帶領下,在神的國度中得到永生、平安和喜樂。也求你安慰他的母親,幫助她在這個時刻,從親人離去的悲傷痛苦中得到平靜,直到那一日再相見。”
季曉鷗沒有和湛家的親戚們一起坐大巴回城。儀式一結束,她就聽見有人抱怨,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她聽見:靈堂太簡陋,儀式太簡單,花圈太輕巧……所以對這幫人,她只望此生再不相見。唯一挂心的就是李美琴。其他人的悲傷或真或假,出了殡儀館恐怕就會消失大半,真正痛苦,且會一直痛苦下去的,只有李美琴,她怕她撐不過這一關。可這會兒她也顧不上李美琴了,她得先顧自己的命。儀式一結束,她就覺體力不支,耳邊嗡嗡直響,似乎随時都能栽倒在地昏死過去。強打精神等祭奠完畢,該燒的全都一把火燒得幹淨,衆人扶着李美琴去等湛羽的骨灰,閑雜人等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她終于能夠脫身。
回城的路上幾乎沒有出租車,大過年的,極少有司機願意來殡儀館火葬場這樣晦氣的地方。路邊黑車倒是停了不少,一問價錢季曉鷗便放棄了,幾乎是正常打車的三倍。她直奔不遠處的公交車站,登上一輛進城的公交車。
始發站乘客不多,她在倒數第二排找個位置坐下,為的是避免待會兒讓座的可能,這會兒她一丁點兒學雷鋒的體力都沒有了。
車啓動,她閉上眼睛靠着車窗休息。已經連續五六天,每天的睡眠時間都不超過五個小時,再加上重感冒,沒過一會兒便覺得倦意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來。似乎有人在她身邊坐下,和她搭話,叫她的名字。季曉鷗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卻似變得有千斤重,竟無法從濃重的睡意中掙脫出來,恍惚間像是打了一個盹兒,也就幾十秒左右,她就看見湛羽站在眼前,穿着她送他的那件紅黑相間的菱形格毛衣,笑容滿面地向她揮揮手。
季曉鷗驀然驚醒,睜開眼睛看清周圍的環境,看清自己身處一輛四處漏風的城郊公交車上,忙不疊又閉上了。方才那一幕,像極了一個定格的畫面,如此逼近,如此清晰,連湛羽臉上每一處微小的細節都清清楚楚。現實中的湛羽,笑起來總帶着一絲抹不去的苦澀,而夢中的湛羽卻笑得極其燦爛舒展,仿佛擺脫了人生的一切掙紮和束縛,而不是與青春美麗和親人的生死永訣。
她的眼眶再次發熱,眼淚在裏面滾來滾去。她覺得湛羽肯托夢給她,一定是為了表示他的諒解和寬容,不再計較她那些過分的話。就在淚珠将落未落之際,有人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曉鷗。”
季曉鷗轉過臉,透過模糊的淚眼看清身邊的人。身邊人長着一張白淨的臉,頭發上抹了大量發蠟,用小梳子在腦門上方梳理出細致的紋路,再加上脖子上的深藍色方格圍巾,很有一百年前的民國氣質。季曉鷗被他的形象激得打了個寒戰,竟然徹底清醒了。
“林海鵬,你怎麽會在這兒?”
林海鵬說:“我一直就在你身後。你沒有看見我罷了。”
“差點兒都認不出你了。”季曉鷗皺眉看着他,“打扮成這樣,快跟當年上海灘吃軟飯的白相人有一比了。”
林海鵬嘆氣:“你說話別那麽誇張好嗎?給人留點兒面子。其實你也一樣,看你那臉色,青白青白的,一點兒紅潤都沒有,跟吸毒的一樣。”
季曉鷗白他一眼:“你才吸毒呢。”
林海鵬笑笑:“中氣這麽充足,看來沒事,我還擔心你生病了。”
這話說得季曉鷗有點兒不好意思,她的嘴雖然毒,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屬于沒話找話的性質,她問林海鵬:“年根兒底下,你不準備點兒年貨趕緊買票回家,來這裏做什麽?”
林海鵬說:“看看熱鬧。網上炒那麽熱鬧,不來看看實在可惜了。”
季曉鷗轉過臉,上上下下又仔細看了他幾眼,“看熱鬧?來殡儀館看熱鬧?有病啊你?”
“病沒有,好奇心有。”林海鵬不理她的刻薄,答得不卑不亢,“自己前女友認識的兩個男人,一個做MB的被人殺了,一個官二代成了殺人嫌疑犯,這熱鬧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
季曉鷗這一刻只覺得腦筋出奇地遲鈍,把他的話在腦子裏來來回回過了幾遍,依舊沒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你亂七八糟說什麽呢?前女友?請問您說的是否區區在下?”
“是啊,除了你還能有誰啊?”林海鵬面對她,鏡片後面的眼睛裏跳躍着興奮的光點,“我跟你說過吧,那些高幹子弟沒什麽好東西,吃喝嫖賭吸,沒有不敢做的,你當時還不愛聽,甩手走了。怎麽樣,我說得沒錯吧?這位官二代連殺人都幹了,大丈夫沖冠一怒為紅顏是佳話,可他為一男的而且為一MB算什麽呢?”
季曉鷗聽得愈發糊塗:“你說誰呢?嚴謹?”
“不是他是誰?”
“林海鵬!”季曉鷗勃然大怒,她的聲音啞了,可氣勢還在,“害湛羽的是個皮條客,這人跑了,公安局還在找他。你當我面兒胡說八道,不怕我抽你?”
這回輪到林海鵬吃驚了,他盯着季曉鷗看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明白過來,啞然失笑:“你不知道兇手已經被抓住了嗎?曉鷗,你有多久沒上網了?”
“一個星期。”季曉鷗睜圓了眼睛,“怎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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