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榻上足足睡了兩個時辰,再睜開眼已經是傍晚時分。
謝珣看見了跪于榻下的宮女,“何事?”
“太後娘娘聽聞陛下遇刺,心中擔憂,令芳晨姑姑來探望陛下。”那宮女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在休息,奴婢不敢打擾,故而芳晨姑姑現在在外面等候。”
“叫她回去,告知太後朕無事。”謝珣捏了捏眉心,從榻上起身,寬大的衣袖随着起身的動作如流水滑動一般垂了下去。
太後便是原主生母王皇後,一個生性膽小且又極為軟弱的女人,縱觀她一生做過最膽大妄為的事情,便是拖着剛生産的身體跪在燕文帝面前以娘家王氏作為要挾請求他放過自己的孩子。
也正因為如此,原主被放逐廢宮十五年,都沒有怨恨過這位生母。
對于一個以夫為天的女人,能夠奮起反抗那麽一次,她已經盡力了。
宮女踮着腳退下,小心翼翼地,生怕發出任何聲響引起他的不悅。
宮女出去,太監總管劉康正好走了進來,見到自家陛下已經蘇醒,頓時露出了外人看起來極其谄媚的笑容。
“陛下,現在傳膳嗎?”
謝珣瞥了他一眼,“傳。”
一聲令下,宮人們很快将飯菜布好,但用膳剛用到一半,王家的人進宮了。
王家不是什麽外人,謝珣幹脆宣了人進來。
原以為來的會是他的大舅,如今的王家家主,但等劉康帶着人進來時,卻發現來的并不是他大舅,而是他的小舅舅王沐之。
——世人眼中有着如清風明月般品格高潔的貴公子王六郎君。
“草民見過陛下。”被引進來的王六郎君動作優雅地作了一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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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出身世家清貴,若是并未入仕身上沒有一官半職,面見天子之時也只得自稱一句草民。
謝珣随意地打量了一眼,一身月白的寬袍大袖衫的王六郎君外表生的倒是溫潤如玉,清朗似仙。
他的神情沒有像其他人的恐懼厭惡,但也看不出什麽敬意。
但這僅是表面,實際上王六郎君是看上不原主的所作所為。
弑父殺君這樣的行為,在王六郎君這種深受詩書禮教熏陶的人看來與野獸無異。
那輩子王六郎君就不待見他,連宮宴都甚少參加,即便是偶然遇見也是橫眉冷眼,若非是王家是他堅定的簇擁者,指不定他這位未來大文豪的舅舅還得要寫上一兩篇文章來痛批他。
只可惜,王六郎君到底是王家人,雖然性格清高自傲,卻不會去打自家人的臉。
即便是再不喜歡他這位新君,因為王家的站位,明面上也從未對他有過任何冒犯。
唯一一次的沖動,便是仗着武力将他打暈擄出了宮,“強迫”着他去看那些被暴政弄得仿若行屍走肉面容愁苦的百姓們,想要以此喚醒他作為君王的一絲責任感。
然而王六郎君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不管是在原主眼裏還是在他眼裏都不夠看。
若不是他當初故意放水裝作不知,王六郎君別說打暈他擄走了,只怕還未近身便成了死人。
原主是個暴君,暴而不昏,他即位後定下的決策,若是有充裕的時間慢慢推行,不論哪一項都可以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足以令後人驚豔的功績。
可原主從即位那天起,就沒有想過讓北燕國江山存在下去,于是他故意将這些本該有利于江山社稷的政策全部一起頒了下去。
他在賭。
北燕國若是從動蕩中挺過了,那麽結局便是國祚綿長,若是沒挺過去,北燕國數百年基業化為一灘泡沫。
但是長于廢宮之中的皇子,他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他成長的過程中沒有體驗被別人保護過的善意,所以也不會考慮自己的子民會不會因為自己所作所為叫苦連天。
他想怎麽做,便就怎麽做了。
底下的王六郎君一動不動保持着行禮的姿勢,因為上面的少年天子并未喚他起身,或許是想給他個下馬威也不一定。
剛這麽想着,便聽到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小舅舅,免禮吧。”
少年天子的嗓音過于幹淨無害,聽起來似乎還有些精神不太好,與記憶裏的暴君形象大相徑庭。
王沐之撇去心中的雜念,認認真真地回道:“多謝陛下。”
語畢,他放下雙手直起身,目光在觸及到那張因為蒼白顯得有點秀氣的面容時,微微怔了怔。
從前聞暴君之名已久,竟也忘了對方才登基不久,此時也不過是天生體弱的少年而已。
大錯還未鑄成,若是他不再如從前那般袖手旁觀,趁着對方年少還未徹底變成那個說一不二的鐵血暴君,好好勸導或許還能扭轉過來。
被人這麽盯着看,謝珣吃不下去了,揮手讓人上前将飯菜撤下去。
宮人遞來一方幹淨的手帕,謝珣擦了擦嘴,将手帕放在托盤上又在旁邊的水盆裏淨了手。
趁着宮人給他擦手的功夫,謝珣看向那位明顯神游天外的王六郎君,“小舅舅今日進宮,不知是為何而來?”
王六郎君回過神,目光從少年天子的那頭白發滑落,低下頭道:“父親卧病在床,聽聞陛下遇刺,大兄又在外一時間趕不回來,所以父親令我替他進宮看望陛下。”
其實是他主動請纓的,父親本來屬意讓他那個與天子關系更好的三哥趕回來探望的。
素來高風亮節奉守君子品行的王六郎君平生第一次說謊,一時間連眼睛都不知道看哪。
“哦。”謝珣并未注意王六郎君的神色,因為這樣的解釋作為王六郎君出現在這裏的理由太正常不過了。
受詩書禮教長大的王六郎君,孝順父母也是他的一個品德亮點。
“那煩小舅舅回去與外公說一聲,朕很好。”
他的态度冷淡至極,語氣也十分敷衍,若是旁人見了,定然會知道他不待見這位王六郎君。
王六郎君卻并不在意,他反而将目光落在宮女們正要撤下去的飯菜上。
那些精美的菜式幾乎沒有被人動過,而進來之時,他也沒怎麽看到少年天子動筷子。
再聯想到少年天子蒼白瘦弱的模樣,王六郎君皺起眉,人都這樣了,還不吃東西怎麽行?
“這些飯菜陛下都沒有動過,可是禦膳房做的不合陛下口味?還是宮人們布菜時不上心?”
話音剛落,原先還在悄無聲息收拾飯菜的宮人們瞬間跪了下去,甚至有個別兩個因為過于驚慌連手中的盤子都掉了下去,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兩個宮人吓得臉都白了,驚慌地跪在地上伏下身,連連叩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其餘的宮人們雖未曾出聲,但瑟瑟發抖的身軀足以看出她們心中此時的恐懼。
王六郎君露出一絲茫然的情緒,他只是一句簡單的詢問,怎麽會把這些宮人吓成這樣?
門外守候的太監總管劉康聽到聲音連忙跑了進來,再看到求饒的兩名宮人面前的狼藉,臉色忽地一變。
“這是怎麽回事?”劉康急的跳腳,“還愣着幹什麽,趕快把這些碎片收拾了,等下碎片傷到陛下怎麽辦!”
“還有這兩個——”劉康語氣頓了頓,“按照宮規,宮人禦前失儀,輕則仗責二十大板重則處死——”
聽到這麽一句,那兩名宮人求饒聲更加大了,“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吵。”少年漠然的聲音響起,極輕的聲音卻使得兩名求饒的宮人瞬間安靜,只是她們的身體抖的更加厲害了,眼裏露出一抹絕望。
劉康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謝珣問:“那陛下,這兩人您如何處理?”
白發少年天子聲音漠然,“拖下去——”
“陛下!”王六郎君溫潤如玉的臉上出現一抹愕然,待反應過來少年天子話中的危險意味,連忙開口阻止。
“請您聽草民一言。”
王六郎君根本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然會造成這麽可怕的後果。
那兩名宮人看着也不過十五六歲,兩條活生生的人命竟然差點要被他連累至死。
“小舅舅還要說什麽?”少年天子的眼裏帶了一點好奇,仿佛旁邊兩條人命在他眼裏與兩只蝼蟻一般,不值一提。
王六郎君背後升起了一股寒意,這樣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對方都能眼也不眨地要處死人,以他“從前”的種種言行态度,如今看來少年天子當初沒對他下手,竟是看在王家的份上格外開恩容忍了。
“這兩名宮人之所以禦前失儀,說到底還是因為草民說的話驚吓所致。”王六郎君面色嚴肅地作了一個禮,“陛下若是要罰,就讓草民代為受過,兩名宮人罪不至死,望陛下開恩。”
“六郎君此言差矣。”總管太監劉康開口,他道:“哪有主子代下人受過的,即便下人因主子的話犯錯,那也只能怪他們自己不會明辨,豈能怪到主子身上。”
“再說無非就是兩個宮人而已,死就死了,六郎君何苦為了兩名卑賤的宮人傷了您與陛下的舅甥情分。”
“胡說八道,陛下您不要聽信這些歪理。”王六郎君瞪了白面太監一眼,咬牙切齒地說道。
難怪少年天子會那麽暴戾無道,有這麽一個強詞奪理歪曲事實的閹人陪在他身邊,何愁帶不壞尚還在少年時期性格還未定型的他。
這位便宜舅舅的表情,如同在看失足少年一般。
明知道自己的舉動被誤會,謝珣也并不急着解釋,反而頗有興致地問,“朕偏要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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