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月落宮牆未曉天

春夜微涼,月移花影。

秦佩數着綠窗紗上桃花的形狀,久未成眠。

“睡不着麽?”李隐兮的聲音含糊地傳來。

秦佩“嗯”了一聲,床榻微微晃動了下,李隐兮似乎翻了個身。

“若我沒有猜錯,”李隐兮的嗓音本就清雅,如今帶着睡意,在暗夜中竟有幾分說不出的甜膩,“明日便會有眉目了。”

“昨夜出了悅君樓便一直有人尾随,你并未戳穿,想來已經料到那人是誰了?”

李隐兮輕笑,身軀微微顫動:“我又不是留侯,哪會什麽神機妙算?”他話音一轉,“不過,無論此人是敵是友,只要他知曉內情,我便來者不拒。”

自幼失怙,秦佩并不慣于與人同榻,李隐兮衣衫上帶着淡淡熏香,讓他沒來由地一陣焦躁。

兩人半晌無語,當秦佩以為李隐兮已經睡熟時,就聽後者忽而開口:“如何?”

一個略帶沙啞的男音低聲道:“似乎是都畿道梁縣縣丞朱子英。”

那男子似乎站在窗外,但秦佩凝神細看卻不見人影,恍若鬼魅。

李隐兮自言自語:“我記得他,前兩科的進士。”

那男子又道:“之後他去了東宮。”

“東宮?”李隐兮顯然有些訝異,“他不過一個縣丞,如何得以出入東宮?”

“他并未進去,不過繞着宮牆走了一圈。”

李隐兮若有所思:“這倒有些意思,夜枭,跟着他,再探。”

“是。”

“為何你的手下全是禽類?”秦佩幽幽道。

李隐兮心不在焉道:“随便起的,有何不可?”

“帶上主人,飛禽走獸全齊活了。”

秦佩素來木讷,鮮少出言諷刺,李隐兮不由愣了愣:“不過這些人不算是我的部下,是我父親的,回頭我會把你剛剛那句話轉達予他。”

他起身着外裳:“走,咱們也繞東宮走一圈,看看那朱子英到底欲言又止些什麽。”

下了馬車,秦佩微微揚起頭,用近乎敬畏的神情凝望着高不可攀歷經滄桑的宮牆。

聖上在登基前雖已是嫡出的太子,但由于母家失勢并不得寵,曾盡攬群賢于東宮,韬光養晦十餘載,方得以繼承大統,鼎定天下。

“宮牆依舊,人事已非啊……”李隐兮悠悠嘆道。

秦佩沉吟不語,父親故去十年,其間他一直在衡陽,鮮少回到洛京。一是不想給義父添麻煩,二是為了專攻學業,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見故人故景,也可少些傷情之意。

李隐兮不知何時拍了拍他的臂膀,卻未多加寬慰:“走罷。”

二人繞着宮牆漫無目的地走着,直到李隐兮“咦”了一聲,疾步向前走去。

秦佩只好跟上,只見西角門門戶大敞,竟無一人看守。

李隐兮蹙眉,徑直向內走去。

“等等,”秦佩喚住他,“私闖宮禁,理應判斬。”

李隐兮不以為意:“遷都數年,還談什麽宮禁?何況,剛剛走了那圈你也該發現,東宮守衛早已廢弛,即使被人發現了,用些銀子恐怕也就能打發了。”

秦佩不可置信地看他:“這是洛京,當了近百年國都的洛京!”

“是啊,這是洛京,七年前這裏還是京畿要地。”李隐兮苦笑,“前些年有中樞重臣輪流執政倒是還好,這兩年聖上讓皇長子監理東都,才隐隐現出些端倪來,到底還是大意了。”

皇長子軒轅顯為周妃所出,也不知性子是從了誰,竟像個落拓隐士般,成日裏沉迷于山水之樂、山野之趣,對朝事漠不關心。自從遷都長安,按本朝律令,東都便由皇長子兼領洛陽牧,軒轅顯不理政事,臺閣們忙于經營西京、輔佐太子,故而東都實權近年來由都畿道地方官吏掌控。

東宮不僅是聖上登基前的潛邸,亦是太子先前的寝宮,因此防衛疏忽至此,實在是無比荒謬。進入東宮才發現內裏空曠至極,只留下些不易搬動的笨重木具,甚至連園中花木都已枯萎凋零。

李隐兮緩緩笑道:“這洛京官吏也太不會做事,起碼也要留個太監下來澆花罷?”

若說秦佩喜怒不形于色是天生木讷,而李隐兮絕對是因為心計過人,就說此刻,從他的神情,秦佩根本分辨不出他是悲是喜。

“可這還是說不通,”秦佩斟酌道,“朱子英在暗示我們什麽?這東宮和你要查之事又有何關系?”

天光微亮,月落西沉,初升朝日将整個宮殿印染成如血殷紅。

李隐兮突然抓住秦佩的手,一個側身向園林中一條小路閃去,秦佩這才注意到,有一隊宮人從東宮偏殿娉婷而出。李隐兮又捏了捏他的手,領着他彎彎繞繞地回到西角門,出了宮。

“大概他是在暗示我們,東宮內極有可能會有相關的線索。”李隐兮微喘道,“我想,是時候會會這個朱子英了。”

秦佩松開他的手,用衣袖拭去手心汗漬,不知是否出于盎然春意,臉頰微微泛紅。

李隐兮鎮定下來,四處張望一番,指向一處:“恨狐在那兒。”

上了馬車,二人靜默半晌,忽然齊齊大笑出聲。

“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像賊一樣溜進東宮。”李隐兮笑道,一雙鳳眼似含水色山光。

秦佩搖頭,平穩氣息。

兩人對視,李隐兮戲谑道:“見過秦以環傾城一笑,才知古人為何不惜千金只求美人……”

他話未說完,秦佩卻猛然愣住,低叫道:“我明白了!”

李隐兮收了笑意:“哦?”

“依天啓律,犯官處斬之後,其家眷要麽充入後宮,要麽淪為官妓。”秦佩下意識地撫着耳廓,“黃澤泊的妻室多半正在東宮為婢!”

李隐兮看了他一眼,輕笑道:“确實聰明,我果然不曾看錯你。”

秦佩繼續道:“那朱子英我想可能與黃澤泊有私交,黃案之後恐怕一直被盯梢,故而不敢光明正大地見我們,只能旁敲側擊。”

“那我便讓夜枭聯絡他。”李隐兮合上紙扇,“我們先去見黃澤泊的妻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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