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青山十裏松髯蒼
明陵依山而建,坐西向東,極目之處,除去蒼翠青松,潺潺溪水,并無大興土木之景。
兩人下車步行,秦佩環視一周,蹙眉道:“難道還未動工麽?”
軒轅冕緩緩搖頭:“父皇有命,陵寝務求儉薄,勿費民力。”
“可若無獻殿,那可是大違祖制啊。”
“父皇半生,何曾蹈矩踐墨?”軒轅冕忽而一笑,“何況,修的再好、陪的再多,百年後還不是便宜了後幾朝的掘冢之人?”
生老病死、改朝換代,多為帝王家所忌,而軒轅冕竟侃侃而談,毫不避諱,秦佩不禁贊道:“在殿下這般年紀,能有如此超然自得之心,世所罕見。”
軒轅冕揚眉一笑:“若非與你相交,孤都覺得你方才是在阿谀了。走罷,孤已命人備了香火供品。”
天色已晚,寒夜森森,兩列侍從手持宮燈開道,斑駁光影在杳然月光下黯然失色。
穿過密植松林,蜿蜒山道,軒轅冕在一處土丘停下,而那土丘前唯有一碑豎立。
秦佩神情肅然走至碑前,三拜九叩。而軒轅冕則靜立一旁,端詳周遭景致。
待宮人擺好供品,秦佩從袖中抽出絹帕,将墓碑細細擦了。借着宮燈,他才看清碑上字樣,“紫金光祿大夫吏部尚書秦公泱墓”。
“這是亞父手書,”軒轅冕輕聲道。
秦佩手頓了下,忽而擡頭看了軒轅冕一眼,神色極其複雜。
軒轅冕會意,微微擡手,宮人便紛紛向後退出三丈。
少了宮燈,僅剩星光螢火,周遭霎時黯淡下來。秦佩恍若精疲力竭,緩緩癱坐在碑前,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軒轅冕在他身前蹲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墓碑。
許是過了一個時辰,又或許僅過了一剎,秦佩緩緩開口:“在洛京時,我便在想,此事可能內有隐情。”
秦泱到底官拜吏部尚書,乃六部之首,又出身潛邸,甚至在聖上親征之時身為四大監國權臣之一。此人可謂年少得志青雲直上,卻于功名最是煊赫之時英年早逝,其身後事細思起來确有疑點。
“其一,”秦佩輕聲道,“父親到底曾官居三品,縱然我當時年紀尚小,若有忠仆下人幫着操持,家宅都不至破敗如此。何況……”
他神情苦惱:“我自小一切開銷均出自周府,難道父親一點資財都不曾留下?就算為官再是清廉,歷年的俸祿也不可能一點不剩吧?”
軒轅冕不知如何作答,只靜靜看他。
秦佩緊蹙雙眉,似有無盡苦惱:“其實此間疑雲重重,我卻從未想過。黃大人與赫連将軍碑文皆為聖上親筆……”
軒轅冕打斷他:“亞父曾對孤提過,初入東宮,秦尚書對他頗多照拂。出于感懷之情為友人撰書,也無不可吧?”
長嘆一聲,秦佩低聲道:“我也希望是我杞人憂天,可趙相與先父似乎并不投契,甚至還說過‘前車之鑒’這樣的隐語;而義父,甚至避諱談他,我隐隐覺得,或許父親生前晚節未保,衆人顧及他名聲,才閉口不提。”
軒轅冕走到他身後,輕輕扣住他的臂膀:“過去之事,多提無益。何況朝事千頭萬緒,令尊過世之時又正值危難之際,若真有差池也是入情入理。你想,若秦尚書真做過什麽有違仁道之事,為何孤當了十五年的儲君,卻從不知曉?”
秦佩深吸一口氣:“或許是我想多了罷。不過,近日我在考慮,長住周府并非長久之計,我打算找處便宜的所在買座宅子安頓下來。”
“你本非洛京人氏,在那裏無親無故,若孤是你,便幹脆把那宅子賣了。”
秦佩點頭:“也是,留着也是徒增傷感。”說罷,便兀然起身。許是久坐多時,一時間四肢酸麻,竟又險些栽倒在地。
軒轅冕一手将他扶住,忍不住取笑道:“世人皆雲百無一用是書生,誠不欺我。”
秦佩堪堪站穩便将他甩開,冷哼一聲又不知如何還擊,只好轉身就走。
軒轅冕低笑着跟上:“既然來了,不如這樣,你随孤一道拜祭黃相與赫連将軍。”
此地山勢陡峻,松柏長青,景致倒是極好的。兩人踏月游賞,仿佛身處皇家園林,而非陰森可怖的陵寝。
山泉清淺,山風怡人,軒轅冕畢竟還是個尚未弱冠的少年,随手從身後太監手裏奪來一盞宮燈:“咱們也算是秉燭而游,及時行樂了罷?”
“殿下日後是要做明君聖君的,何必效仿浪蕩子呢?”秦佩雖言語譏諷,但聲調輕揚,顯然亦是惬意至極。
軒轅冕大笑道:“孤可從未想過,能當好守成之君已是阿彌陀佛,所謂聖君,哪個不是刀光劍影一條血路殺出來的?還是免了罷。”
“不思進取。”秦佩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融融月光下竟顯出幾分少年情态。
軒轅冕頭次見他笑顏,愣了愣才打趣道:“前些年西域曾進貢了一株極其稀罕的優昙花,據聞三千年一開,現則金輪王出。父皇與孤都不禮佛,栽在內苑怕也是開不了花,若以環喜歡,孤便賞了你。”
“哦?”秦佩饒有興趣,仍推辭道,“既是天家之花,我又何敢私藏?”
軒轅冕勾起嘴角:“等以環得空,挑個良辰美景便到東宮賞花如何?”
秦佩不置可否:“此花三千年一開,臣可不敢自诩轉輪聖王。”
軒轅冕大笑:“對了,此花亦有別稱。”
“哦?”
“月下美人……”
二人又流連許久,直至月上中天才登車返京。
來時疑慮暫被抛擲腦後,秦佩閉目凝神,任憑曉月當簾,清風拂面。
“以環,”軒轅冕忽而開口,略有躊躇。
秦佩應了聲,含混不清。
軒轅冕也不管他聽未聽見,呢喃細語:“若志不在室家,日後你也為孤陪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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