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無由恍惚使人愁

上次伴駕同車仿佛還是重陽,之後踏馬案鬧得衆人焦頭爛額,再無閑心雅致出游。

軒轅冕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眼底暗藏愁緒,又隐隐有些愠怒。

“殿下……”秦佩躊躇開口道。

軒轅冕揮手打斷他,“不用多言,只陪陪孤便好。”

一時兩人默默無語,只餘車轅轉動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軒轅冕忽而開口道,“你一整日都在審案?”

秦佩蹙眉,想了想低聲道,“今日大朝可有什麽變故?”

軒轅冕露出一絲譏诮冷笑,“那你可是虧大了,未看到熱鬧。”

“難不成還是為了踏馬案?”

軒轅冕搖頭,向後靠在車廂內,“恰恰相反,整個朝會踏馬案諸人只字未提,一月來今日還是頭一次。禮部牽頭,宗正寺附議,一個個拿出死谏的勢頭讓孤大婚!”

猶如一道驚雷在暗夜炸響,秦佩一時間未反應得過來,更不知該如何作答,便幹脆抿緊嘴唇不發一言。

軒轅冕極快地瞥了他一眼,幾不可見地笑笑,“司馬昭之心,孤豈能看不出來?總以為帝王無家事,後宮婦人亦可左右朝堂,可他們哪裏知道,若是要明哲保身、榮華富貴,便讓自家的女兒離後宮遠些!”

“可殿下畢竟到了歲數,若是再不大婚,一是有悖祖制,二,恐怕也招來朝野風議,”秦佩一字一頓道,“當然,儲君無嗣向來有礙國本,夜長夢多。”

軒轅冕不悅道,“夠了,你這些說辭孤已聽禮部的人奏了一早上,難不成還要聽刑部的人再絮叨一遍?”

秦佩也不多話,徑自掀開車簾,也不管馬車駛得多快,就預備下車回府。

軒轅冕吓得臉色煞白,一把将他衣袖扯住,将他生生拽了回來。

“雖說是審着踏馬案,難道自己也想命喪馬蹄不成?”

秦佩也不知為何心中陣陣憋悶,似有莫名火氣在髒腑中游走,因而方才一個腦熱便想跳将下去,如今回過神來,也覺陣陣心悸。

兩人各懷心事,默默無語,直到秦佩低聲道,“殿下可想過此生此世想尋個怎樣的良人?”

“何謂良人?”軒轅冕勾起涼薄唇角,目不斜視。

秦佩笑笑:“離婁中有雲,‘良人者,可仰望而終身也’。可仰可望,可托終身;一生一世,一雙俦侶,所謂良人,不過如此。”

軒轅冕沉吟半晌,忽而悵然嘆道:“身為儲君,日後必有三宮六院、佳麗如雲,哪裏還會有什麽一生一世一雙的良人?”

不知為何,秦佩胸中郁結褪去幾分,反而有些憐憫起軒轅冕來,溫聲道,“先考先慈在世之時,便常被稱頌為當世賢伉俪,除去母親,父親身邊更是連個通房丫頭都無。”

自對秦泱死因心存疑窦之後,秦佩便鮮少提及其人,然而此刻面上雖難免有些蕭瑟,言語間卻滿是溫存,似是懷緬。

軒轅冕側頭靜靜看他,一雙鳳眸也漸漸染上些許暖意。

秦佩并未看他,自顧自繼續道,“先父狀元及第,母親也是翰林家的小姐,平日在府中常見他們于花間月下把臂同游,吟詩作對。若是父親公務纏身,母親除去考校我的功課,便是在他身邊磨墨斟茶,可不是紅袖添香?幼時看着他們,我便心裏想啊,若是有日我也要娶妻成婚,定要娶個心儀之人,如爹娘一般恩愛不渝,這才不枉來人世一遭。”

說完之後,秦佩才感失言,自十年前雙親故去,飄零異鄉,那些曾在洛京舊宅的朝暮天倫早被他刻意遺忘了去,唯恐偶然記起,妄斷愁腸。從錦衣玉食的尚書愛子成了隐姓埋名的尋常書院童生,其間甘苦哪裏是三言兩語道的盡的?所以成了這般刻薄心性,更以冰霜面孔示人,久而久之,本來面目自己也早分不清了。

他方才這番言語,撇去面聖逾矩之嫌,也實是不合時宜,竟如孩童呓語般癡頑,秦佩耳廓微微發熱,避過視線,唯恐軒轅冕取笑于他。

不料軒轅冕只是默然片刻,竟悠悠笑了,“你這說辭卻讓孤想起一人。”

秦佩心下納罕,史皇後死因蹊跷并非隐秘,數年前更傳的沸沸揚揚,說那史皇後乃被鸩殺,就連井水巷口舂米浣衣的大娘恐都知曉一二。史家傾覆更是軒轅昭旻一手籌劃,帝後失諧至此,軒轅冕所想必另有其人。

許是看出他心中疑惑,軒轅冕老神在在道,“太傅顧秉,亦是孤的亞父。此番采選還是罷了,明日孤朝會自有辦法應付。”

德澤朝尚在人世的幾大權相,權勢之盛,顧秉不如周玦;仕宦之久,顧秉不如趙子熙,可論起官聲名望,後兩者則萬不能與顧秉匹敵。義興周氏、颍川趙氏,兩人縱使性情再是涼薄公允,也難免為郡望親族所系。顧秉一生且不說并無恩師門生,更是終生未娶,無妻無子,除去朝事民生外,當真是了無牽挂,加上輔佐軒轅昭旻大行仁政,在皇帝一心尚武之時還能推行文治,在士族寒族間不偏不倚,故而無論黎民黔首抑或是簪纓冠冕,提及顧秉,都不得不贊句當世賢相。

當年軒轅冕儲位搖搖欲墜,便是顧秉從中斡旋,更是盡心盡力地教導十年,因而有太傅之尊,亞父之榮。

此刻軒轅冕說到顧秉,秦佩不知帝相內情,只道是軒轅冕孺慕之心,想去效仿他那清心寡欲、一心為民的亞父,不由莞爾道,“你若是如臨淄王那般只想當個富貴閑王,終身不娶也便罷了……”

軒轅冕打斷他:“孤并非此意,而是……”他似是躊躇如何開口,嘴唇抿了又抿,秦佩困意上來,不耐煩道,“殿下要說便說,明日臣可不是休沐,還得去審那些纨绔高粱。還請殿下高擡貴手,放臣回府安歇罷。”

軒轅冕搖搖頭:“也罷,以環切莫傷了身子,好生将養。”

秦佩下了車,随意拱了拱手,便進府而去。

軒轅冕放下簾子,閉目小憩,心下卻是陣陣清明。

皇父曾說過,若是早知亞父情意,定不會如早年那般風流行事,以至于偶有想起,帝王之尊竟還覺得心虛虧欠。

怕是情到極處,才如此小心翼翼罷?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而他軒轅冕的良人正在何處?可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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