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教人立盡梧桐影

軒轅冕金口玉言,果不其然第二日秦佩便接到旨意,讓他協同劉缯帛重審踏馬一案。秦佩草草接旨,只覺頭大如鬥,好在他品級不高,用不着日日上朝,也算免去許多麻煩。可饒是這般,每日在衙門也總有無盡是非。

“唉,”陳忓唉聲嘆氣,“這都第幾撥人了?就連我這般的蠅頭小吏都有人逢迎巴結,我還真沒想到平日裏諸人不近、唯嫌晦氣的刑部竟也成了香饽饽。”

秦佩歸置案幾,随手将不知是誰塞在其間的珠寶金銀扔在一邊,“這踏馬案再拖個十天半月,就算長安地貴,陳忓你怕也能置辦處宅院。”

陳忓拱手告饒:“還是算了,你看上面那幾位聖人哪個不深惡吏治不清,一朝行差倒錯,別說宅邸了,怕是連身家性命都不能保全。唉,說起這踏馬案……”

他二人均不言語,一同看眼前卷宗,心內都是萬分惆悵。

點卯後,劉缯帛便帶着秦佩前去監牢提審嫌犯,劉缯帛問的口幹舌燥,秦佩在一旁也生生寫禿了兩支上好的狼毫。勞碌了一天,秦佩滴水未進,更談不上用膳更衣,除去幹瞅着幾位公子哥丢人現眼,卻也未問出什麽來。

“今日也晚了,”許是疲乏不堪,劉缯帛也輕聲慢語起來,不複往日尖厲,“你也早些回罷。”

秦佩躬身行禮,“謝過侍郎大人,還請大人亦保重玉體。”

劉缯帛擺擺手,淡淡笑道,“我自幼喪父,寡母不過尋常織戶,當真一針一線拉扯我與幼弟成人。入朝以來,一無世交提攜,二無門第蔭護,除去一腔熱誠,全憑勤勉才走到今日。三更燈火五更雞,誰不是這麽過來的?哪裏會輕易累得?”

他本就相貌清俊,不過平日不假辭色才令人望之生畏,一旦和顏悅色起來,還真有些文士青衫、溫潤如玉的味道。

踏馬案牽涉甚廣,如秦佩這般的微末小吏都常通宵達旦,而他作為一部侍郎又該是如何心力交瘁?思及于此,秦佩不禁心生幾分敬意,先前對這個閻王面酷吏的成見漸漸消弭。

“侍郎大人的想法……”秦佩思量再三,緩緩開口道,“殿下自是清楚。可朝中人事錯綜複雜,又哪裏是對錯是非就可解釋清楚的?大人嫉惡如仇、為民請命,下官很是欽服,可若是最終殿下投鼠忌器,以懷柔之道處置,還請侍郎大人稍安勿躁,切不可因此便……”

劉缯帛倦怠看他:“投鼠忌器,殿下顧慮豪門世族,難道就不怕寒了天下寒門士子之心?”

秦佩懇切道:“欲速則不達,尤其是士族寒族分立之事,更是要徐徐圖之。殿下絕非昏聩不堪,罔顧民意之主,只是時機未到,若是處事過激,反而壞事。”

劉缯帛瞥了他一眼,笑道,“想不到你平時看起來冷情的很,對殿下倒是忠心。你多慮了,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到底在官場跌怕滾打十餘載,我劉缯帛自知本分,定不會自不量力将自身搭進去。”

見他想的通透,秦佩也不再多費口舌,躬身行禮後便退了出去。

已是宵禁時候,長安城一片清寂,唯有月華如洗,霧霭沉沉。秦佩屏退下人,獨行于青石道上,心中無悲無喜,空空蕩蕩。父母雙亡,異鄉求學,仿佛世間可笑可嘆可悲之事愈來愈少,直至萬事萬物于己都再無牽連。

踏馬案中的死者,身後萬人為之忿忿,朝野為之動蕩;而踏馬案的嫌犯,亦有血親朋黨為之奔走,父母家人為之垂泣,可他秦佩呢?這世上可還有人真心為他遭際感懷,為他哀樂挂牽?

義父興許會,可前塵往事在先,他永遠将是他父親的影子,義父喉中的骨鲠。

軒轅晉朱子英陳忓或許會,但他于他們不過是一泛泛之交,可把盞同歡,可共商訟事,僅此而已。就算他秦佩某日殒命,他們至多哀挽一時,随後還會有趙佩,李佩接替他如今的位置。

正自惆悵,忽而一個身影極淺極淡地萦上心頭,影影綽綽仿佛近在咫尺,可偏偏就如雲山霧罩般看不真切。

秦佩搖搖頭,想将那身影甩出腦海卻聽有人在幾步外輕笑道。

“以環當真好興致,子夜踏月不談,還邊走邊搖頭晃腦、自言自語,可是想出什麽新詞妙賦來了?”

秦佩頓足凝望,只見一清幽巷陌遍植桐木,而婆娑樹影下有人孑然獨立。定了定神,又上前幾步,秦佩才看清來者何人。

桐葉疏影下那人面目顯得斑駁不清,可那雙帶着笑意的飛揚鳳目,秦佩再熟悉不過。不知為何,秦佩當下竟生出幻覺,仿佛眼前之人正是方才心內所思。

“以環……”那人徐徐開口,語中帶笑,卻恍若嘆息。

不知為何,秦佩竟覺心中酸澀,更有經年不絕的悲意在五內肝膽裏游移沾染,直至腑髒血脈一片哀涼。

軒轅冕見他就不回話,也便收斂了笑意,低聲問道,“何事郁結?難不成有人找你們晦氣?”

秦佩深吸一口氣,回他清淺一笑,“并無煩擾之事,不過文人心性,見這梧桐凄涼,傷春悲秋罷了。”

軒轅冕似是不信,又追問道,“若是因踏馬案有人尋釁威逼,你切莫隐忍不發,直接遣人到東宮來報便是,孤自會為你做主。”

要是在平日,秦佩多半會輕嗤一聲反問,“你若是如此怕連累于我,為何一開始又讓我審理此案牽扯進去?”

許是月色朦胧,軒轅冕本就是天日之表、龍鳳之姿,此刻周身似被清淺月光鍍上一層柔光,更顯得如夢似幻,恍若天人。

秦佩愣愣看着他,那些慣有的尖酸譏諷竟是一句都說不出口,最終只輕聲問道,“我若是死于亂馬之下,你可會為我哀恸?”

軒轅冕伸手捂住他嘴,蹙眉道,“何出此等不祥之言?日後不要再提。”

他并未答話,秦佩竟隐隐有些慶幸,不禁搖了搖頭,振奮精神道,“殿下深夜銮駕在此,可有要事?”

軒轅冕示意他上車,“邊走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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