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大魔頭講故事

許久,看沈雲間被抽得露出來的手背脖子上都布滿了道道血印子,身上更是不用提,雲雪琴終于出聲阻止了沈則成。

沈則成累得發抖,坐回原位端起茶杯喝兩口,這才道:“我知道了,明天我會去學校的。”

沈雲間卻是沒心情聽他說什麽了,看了眼窗外牆頭上的沈也,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一進自己房間,沈雲間就趴到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裏,無聲哭了起來。

剛才被打得那麽狠,他也沒讓自己哭出一聲來,只是無聲地流眼淚。

其實流眼淚他也不想的,男子漢不應該流眼淚,他是男子漢,只是實在太疼了,皮帶真的太疼了,他實在忍不住。

沈也坐在窗前看着他。

許久,沈雲間突然出了聲:“我還手過,可我打不過,他們有幫手我沒有,每次我還手都會挨打挨得更慘,我如果不還手,他們打一會兒打累了,反而會很快結束。我不能打紀耀,因為紀耀和他們一個村的,雖然平時沒什麽交情,但是楊肖他們喜歡打我,任何一個理由都能成為他們打我的借口,如果他們知道我打了紀耀,他們會借口說給紀耀報仇,然後把我打得更狠。”

“我也告訴過老師,老師會把他們打一頓,然後他們挨了打很生氣,放學會繼續更狠地打我。他們天天打,我就天天告訴老師,後來老師煩了,就說為什麽他們不打別人非打你?我還手了,老師就不但打他們還打我,說他們打我是他們不對,可我還手就是我不對了。”

“我告訴爸爸,他嫌我煩,他想去喝酒打牌,不想為我的事去學校浪費時間,我說的次數多了,爸爸沒辦法,就打了我一頓,然後去學校大鬧,罵同學罵家長罵老師,指着我班主任的鼻子罵。班主任不敢還嘴,可之後就在暗地裏整我,當着全班的面罵我,讓我罰站,我交了作業說我沒交,讓我補寫了十遍,讓全班同學不許和我說話。”

“我告訴媽媽,她跟爸爸的反應差不多,後來也去學校鬧過,叉着腰堵在教室門口不讓老師上課,在教室裏大喊大叫,坐在地上哭鬧不肯起來,就像、就像……”他找不到詞語。

就像潑婦。

沈雲間繼續道:“後來我被同學笑到直到放暑假,甚至剛開學的時候還有人記得,經常拿出來笑我。”

沈雲間從床上爬起來,頂着那雙通紅的眼看着沈也,“你什麽都不知道,我要臉,我也覺得丢人,我挨打不上瘾,我也怕疼,可我沒有辦法。”

“我想少挨點打,我不想聽到家長說‘怎麽他們不打別人就打你了’,不想聽到老師說‘他們打你是他們不對,可你還手就是你不對了’。”

“我沒有辦法,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沈也抓了抓頭發,自己怎麽會不知道。

就是因為太知道,所以才不想面對,甚至努力地在遺忘,他以為自己忘記了,可那些記憶早已刻在了骨子裏,甩不開,忘不掉。

只是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他希望沈雲間堅強起來,他希望沈雲間不要重蹈自己當年的覆轍,希望他不一樣,那些本該知道的,都被他刻意壓在了記憶的最深處,恨不得永不再記起。

彷佛只要他沒有記起,一切也就沒有發生過。

沈也最終待不下去,轉身消失了。

當晚果然如沈也所說,沒有來陪沈雲間一起睡,明明牽着那只冰涼的手并不舒服,尤其已經入冬,可是沈雲間卻反而不适應,又失眠了。

第二天沈雲間自己一個人上學,下午快放學的時候沈則成才來,一來直奔老師辦公室。

過了會兒,一個同學來教室叫沈雲間,讓他也去辦公室。

沈雲間走在樓道裏,吸了口氣,自語出聲:“沈叔叔,如果你在就好了。”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話,如你所願。”

沈雲間突然聽到沈也的聲音,驀然回頭,發現沈也就飄在自己身後,他眼睛一亮。

沈也臉色不算好,面無表情地跟着沈雲間進了辦公室。

估計是知道自己上次來有多丢人失态,加上這次是自己“理虧”,所以沈則成沒有再拍桌子摔杯子,老實地坐在旁邊聽班主任訓話。

這次被沈則成指着鼻子罵,這次班主任總算找回了點面子,面色稍霁,不過還是想給沈則成個下馬威,道:“雲間爸爸,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孩子才九、十歲,又不是大孩子,還好矯正,如果孩子再大點,這就是耍流氓了,是犯罪了。”

沈雲間皺眉。

沈則成則連連點頭,“是是,老師說得對。”

班主任道:“幸虧小雪爸媽都在外地,家裏老人帶孩子,沒有那麽講究,否則真的我也保不住沈雲間。”

沈則成忙道:“那真是謝謝老師了。”

沈雲間想說什麽,但他知道說了只會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爸爸不信自己?如果是郭儒呢?爸爸會信嗎?

估計是被老師訓半天了,沈則成脾氣有些忍不住了,尋釁道:“老師啊,我聽我們小間說,他這學期還是在被同學欺負啊,老師你是不知道啊還是不管呢?”

班主任頓了下,不甘示弱道:“誰說我沒管啊,沈雲間只要和我報告,我絕對都處理了,不信您問沈雲間,哪次我沒處理?”

沈雲間心想,是啊,都處理了,或者不痛不癢地打楊肖那些人一頓;或者有時候打都懶得打,訓兩句了事;或者連自己一起打。

但無論哪種處理方式,都伴随着對自己的譏諷。

果不其然班主任又道:“不過雲間爸爸您也要管管沈雲間了,咱們班三十多個孩子,為什麽那些孩子不欺負別人專門欺負沈雲間呢?這孩子脾氣确實有問題,現在在咱們這個小班級都吃不開,将來混社會可怎麽辦。”

沈雲間其實想問,我脾氣哪有問題?煩請老師列舉。

沈則成沒得反駁,那點脾氣都沒了,轉移到了沈雲間身上,瞪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對班主任點頭稱是。

沈雲間回頭,幸好,沈也一直都在。

班主任又訓了會兒,明裏暗裏譏諷半天,總算把上次的仇報了,這才放人。

冬日裏天黑得早,外面天已大黑。

出了校門,沈則成剛才被班主任訓得跟龜孫子一樣,這會兒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抽了沈雲間一巴掌,然後甚至沒有帶上沈雲間,自己騎着自行車走了。

沈雲間揉了揉自己發疼的臉,難得沒有哭,甚至他很慶幸沈則成走了,雖然天已經黑了,鄉野小鎮也沒有路燈,離平安村也很遠,但他可以和沈也單獨回去了。

有沈也在,他什麽也不怕。

有時候他甚至想,沈也要是自己的爸爸就好了,雖然兇了點,但是他很喜歡,只要不吃自己。

沈也從頭到尾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但也沒有突然消失,而是以不緊不慢的速度在前面飄着,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給沈雲間照亮,身上還散發着淡淡的綠光。

過了二村之後,再走過一個小樹林,就到了平安村了。

“沈叔叔,”沈雲間想和他說話,“今晚你會和我一起睡嗎?”

沈也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沈雲間其實只是想和他搭話而已,不回答也不要緊,他又低着頭走了兩步,突然道:“沈叔叔,我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沈也終于看向他。

“他們都這麽說,為什麽不欺負別人,只欺負我,”沈雲間喃喃:“我聽說之前有一個高年級的同學,也被這樣欺負過,後來就轉學了,沒多久就是我,為什麽是我呢?是不是我真的有問題?”

沈也看着他,終于出聲:“不知道,或許吧,”他又道:“不過每個人都是有問題的,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誰都有問題,但這個問題只要不觸犯道德和法律,就只是自己的問題,不能成為別人欺負你的理由,誰都不行。”

“他們只是想給自己的暴行找一個借口,找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校園暴力是種習俗,雖然不是個健康的習俗,但卻是個注定存在的習俗,無論大學中學小學幼兒園,永遠都有這種習俗的存在,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甚至你遇到的算輕的,有一些女孩遇到的,更加殘忍和不堪。”沈也道。

沈也想起了自己炸的第一所學校。

一所充滿了嫉妒和淫。亂的高中。

和那個裙子被撕碎、從高樓墜下、倒在血泊裏的姑娘。

沈也難得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沈雲間,“沈雲間,在你沒有違背道德和法律的前提下,永遠不用因為別人的質疑懷疑自己,你很好,你要相信自己很好,別人的話都是狗屁,你自己是什麽樣的人,自己相信就好。”

沈雲間定定地看着他,重重地點了下頭,随即嘆出口氣:“快點上初中就好了,快點離開這所學校,一切就結束了。”

沈也看了他一會兒,卻道:“不會,你如果只想着忍讓,一味忍到小學畢業,那麽這個局面不會因為去了新的學校就有所改善。”

沈也若有所思道:“你父母不會舍得花錢送你去更好的學校,所以你的初中還是會在永和鎮上,楊肖那些人學習不好,考不上更好的學校,所以也會在鎮上的中學讀,你很大概率會和他們同班,畢竟永和鎮的中學每一屆只有四個班。”

沈也似乎想到了什麽,繼續道:“就算不同班也同校,畢竟永和中學就這麽大,而且就算沒有他們,還有其他人。你們三年級班有三十多個學生,假設其中二十個都去了永和中學,那麽每個班至少分到四五個,初中三年,你們在一個班總會閑聊,聊愛好聊夢想,也會聊你們的過去,就算你不說,你的其他同學也會幫你說,他們會告訴全班乃至全校,沈雲間曾經在永和小學如何被欺負。”

“然後你會接收到那些同學或同情或嘲笑的眼神,他們會私底下讨論你,或者即使他們沒有讨論你,但你越來越敏感,越來越自卑,總覺得他們在讨論你。新的學校有新的校霸,雖然也許不像電視上演的那麽誇張,但是那些所謂校霸總喜歡找人欺負,以顯示他們的地位,而你這個曾經被欺負過的,就是最好的目标。”

“永和鎮最高只到初中,沒有高中,就算你考上縣裏的高中,可是班上還是會有幾個你初中的同學。也許到了高中的年紀,大家不再那麽幼稚,整天動不動就打人,但是卻有些更殘忍的手段。而你經過了小學五年又初中三年的校園暴力,會變得敏感脆弱自卑自閉,在班上格格不入,你會遭受冷暴力,沒有朋友,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去跑操,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回宿舍。”

“如果你考上大學,大學中遇到同校校友的幾率就低了很多,不再見到同班同學,你會刻意忘掉那些丢人不光彩的過去。前提是如果你能安穩地度過大學時光,畢竟沒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沈雲間怔怔地聽他說完,錯愕地看着他。

沈也的表情始終平淡無波。

沈雲間看着他,突然開口道:“沈叔叔,你是不是也……”他驀地又止住聲音。

他不想問了。

沈也卻不以為然,看着他道:“所以沈雲間,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如果你自己不堅強起來,你的未來就會變成我說的這樣。”

“可、可……”

可他懦弱太久,已經不知道如何堅強了。

“沈叔叔,”沈雲間一把抓住沈也的手,“可你會一直陪着我的,對吧?你答應過的,沈叔叔答應我的事都做了,這件事也會吧?”

沈也看着他,卻道:“不會。”

沈雲間臉色一白。

沈也道:“沈雲間,如果你一直不知道還手,他們會一直打你,而我也會對你越來越失望,當我對你的失望到達頂點,我就會離開。”

沈雲間急切地将他的手抓得更緊,“沈叔叔不要!”

沈也卻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真可憐呀~”

忽地,耳畔響起這樣一個陰森女聲。

一人一鬼循聲看去,只見陰風大起,本就昏暗的樹林徹底漆黑下來,不見半點光亮。突然間,只聽唰地一聲,四周忽然亮起鬼火,漂浮在空中,幽綠森然,詭異地搖曳着,使人毛骨悚然。

沈雲間吓了一跳,忙着躲到了沈也身後。

鬼火之後,是森森衆鬼,有二三十個之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狀各有不同,但每個鬼死狀凄慘,驚悚無比。

場面一時間和前段時間晨哥帶着一群鬼來找麻煩時出奇地相似,不同的是晨哥帶的都是一群孤魂野鬼,可眼前的這些,是戾氣沖天的厲鬼!

而領頭的那鬼沈也見過,是之前那個想吃沈雲間的紅衣長發女鬼。

沈雲間吓得大叫出聲,臉都白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眼前衆鬼,另一手緊緊抓着沈也的衣服,結巴道:“沈、沈叔叔,鬼、好多鬼……”

“嗯。”沈也應了聲。

“為為為什麽有這這這麽多鬼,我、我以前從、從來沒見過……”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鬼,只是那些都是些小鬼,你又沒有陰陽眼,看不見而已。只有厲鬼才能改變一個人的磁場,在人的眼中留下自己的影像,讓人看見。”沈也道。

沈雲間聽得一知半解,手指還是哆哆嗦嗦的,“那那那,這些都是厲、厲鬼?”

“嗯。”沈也再度應了聲。

沈雲間吓得都快哭了,“他們要幹、幹什麽,是不是要吃、吃我?”

沈也挑眉,估計是。

那廂紅衣女鬼已經飄了過來,停在離他們兩三米的地方,烏青的臉色,只有眼白不見瞳孔的眼球,森森地看着他們,嘴角露出一個血腥的微笑。

“好久不見了。”女鬼的聲音依舊森冷,每說出一個字,陰風似乎都刮得更加狂烈,吹得沈雲間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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