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93年11月雲影

月底到來之前村裏人又去了蘆河村三次,這幾次總找我茬的寡婦都跟着去了,她用自己的粗布換了點東西回來,還特意找我顯擺,生怕我不知道她“發達了”。

無論是寡婦的新帽子和家裏的食鹽還是村裏新多的鐵劍跟鐵鎬都沒讓我生出羨慕的情緒,他們眼中如珠如寶的東西在我看來只是質地拙劣的垃圾,我可以從我們縣城五金店鋪裏弄來比這些玩意好十倍百倍的工具,可惜我沒法解釋它們的來歷,不能把我的工具拿出來。

我半掩埋在地下的小屋現在結構已經非常穩定了,整體呈現上窄下寬的雙層石牆圍成環形牆壁,中間填了被壓實的土壤,再加上底部厚厚石頭的阻隔,保暖效果一流。

村裏沒人住地穴,因為地穴或者半地穴的屋子都要擔心潮濕和陰冷的問題,但我擁有全村唯一“壁爐”的小屋卻絲毫不用擔心甘草床鋪和木頭“家具”發黴,每天點燃壁爐一小段時間,幹燥溫暖的火光就能驅散所有超市,讓整個小屋舒适無比。

就事論事,小屋還是小了點,除了我自己睡覺的草鋪和碼放整齊的參薯,那些簡陋的木質工具占據了小屋不小的空間。我時常想,如果當初擴建谷倉的時候把它再給建得大一些,現在該有多好,但也只是想想罷了。

為維持現在小屋頂我沒少花心思,厚厚的樹枝和幹草從“防禦”角度來說基本算豆腐渣,冬季雪水融化或者其他季節下雨淋濕以後更是沉重得驚人,漏水是輕的,成片塌陷我也見怪不怪了。

如果我沒記錯,我頭頂的茅草屋頂從開春以來已經前前後後修葺了七八次,別說茅草,就算去年用的樹枝也也已經徹底腐壞,這重複又不可缺少的活計讓我不勝其煩。

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夠弄到粗壯的木頭,只要有粗木頭,我用釘子跟鐵錘就能把它們牢靠地固定到一起,用粗木頭搭好框架,再用中等粗細的樹枝和塑料繩捆成帽子形狀的圓錐屋頂,接着上頭蓋上厚厚一層塑料布,最後用條形或者片狀的石頭育林一樣壓在上頭,遮風擋雨又不會漏水,別提有多美。

有時候我也會想,大概就是因為我的小窩屋頂坍塌過太多次,在大雨中倉皇失措地從亂糟糟的腐朽雜草裏鑽出來的愚蠢模樣在他們記憶裏太深刻,以至于他們從來都沒覺得我的小屋有什麽好,也不屑于窺探我的秘密。

我今年是沒有能力去擴建小屋了,或許明年也沒那個力氣,就像我先前說的一樣,小屋已經非常穩定,把它拆除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力氣,再加上重建,我很懷疑我能不能在三到四個月裏完成那麽大的工程,相比起來,重新建一處更像樣的房子要比翻新小屋劃算得多。

村子靠河,周圍也有成片樹林,根本不缺間房子用的石頭和木頭。

……

……其實這個月還發生了一件事。

算我無意間撞上的,那一天我去河邊洗東西,看到寡婦的女兒蹲在河邊哭泣,我已經很久不理她了,但她哭得真的很傷心,我就過去問她怎麽了。

寡婦的女兒說她想去找她媽媽,弟弟生病了,燒得很厲害,起不了床,她很害怕。

我才注意到似乎已經好幾天都沒見到總吊着鼻涕跟在姐姐後頭的瘦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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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婦跟村裏人去蘆河村了,按她女兒的話說,她離開前兒子就已經開始咳嗽,但她只是讓女兒“照顧好弟弟”,然後就離開了。

真不明白,她家裏已經沒有多餘的參薯了,蘆河村的娘家根本看不起她,她一遍一遍往那裏跑是為了什麽。

我先是因為她丢下生病的六歲兒子出門而生氣,随後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這村子裏沒有巫醫,這裏的人在生病以後只知道讓病人躺在床上休息,根本不知道怎麽照顧病人,年初有個女人在樹林裏采漿果的時候胳膊被劃了一道口子,因為缺乏有效的清理,傷口發炎了,那條口子在一個半月後要了她的命,她還沒孩子,丈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推開寡婦家的門,昏暗潮濕的房子裏充斥着難聞的氣味,我強忍着不适去用手摸躺在草窩裏的男孩,他昏昏沉沉說着胡話,頭滾燙得吓人,他想咳嗽,可是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姐姐只是哭,想喂弟弟喝點參薯粥,但弟弟喝不下。

生命是多麽的脆弱,眼前的男孩不能等了,我甚至很懷疑他能不能挺過今晚。

我真的讨厭寡婦,也下定過決心不理她的兒子跟女兒,但我還是跑回家翻出了藏在石頭縫隙裏的藥,讓寡婦的女兒燒了熱水,盡我所能給她弟弟灌下去。

我以前沒仔細看過寡婦家的細節,所以在挪動寡婦兒子的時候差點當場吐出來。

他所在的草鋪實在太惡心了,大部分已經朽壞掉,而且裏面藏了許多蟲子,看得我頭暈目眩。

我知道病到這麽嚴重最好不要挪動,但我真的沒法看着他躺在這糞坑般的地方死去,所以我抱起渾身發臭骨瘦如柴的小孩回了自己的窩棚。

寡婦的女兒才十歲,現在把我當救命稻草,不停地掉眼淚,但起碼能照我的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心裏期待消炎藥和退燒藥管用,但我也不敢只依靠藥品,我把自己穿在破爛衣服裏頭的嶄新內衣脫下來撕開當毛巾,一部分沾水給寡婦的兒子敷額頭,另一部分給他擦身子。

寡婦的女兒看到我破爛衣服底下嶄新幹淨的內衣時眼睛非常驚訝,事實上,當我拿出來那種包裹在她從未見過的半透明東西裏的小顆粒喂她弟弟吃時她已經非常疑惑。

“我在救你弟,你現在看到的東西不能告訴任何人,”我緊緊抓着她的胳膊瞪着她咬牙切齒地警告她:“任何人,包括你的媽媽,包括你的弟弟,你明白嗎?”

寡婦的女兒被我抓疼了,慌張地表示明白,她絕對不告訴任何人。

松開手,她胳膊上多了發紅的印子。

溫暖的火光映照着我幹燥的柴草鋪還有上面躺着的男孩,寡婦的兒子痛苦地皺着眉,像是在做噩夢,我已經沒法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了,我費這麽大勁不能白忙活。

我用熱水沖了奶粉給他喝,奶粉化開以後香醇的味道讓寡婦的女兒忍不住直咽口水,但她很懂事,看着我把奶粉灌給弟弟,沒說出自己想“嘗嘗”之類的話。

沖開的牛奶粉很甜,就算是半昏迷裏的小孩也一口一口喝下去。

灌下藥,又喝了牛奶,寡婦的兒子緊皺的眉頭稍微放松了些,沒多久就開始發汗。

我讓他姐姐繼續用沾了溫水的布給他擦身子,随時注意他的狀況。

我累得夠嗆,一直忙到當天深夜寡婦的兒子體溫才降下去,又喂他喝了奶粉跟餅幹吃了頓藥,他睡得很沉,但看起來已經沒有大礙。

我很擔心,持續的高溫有時候會把人燒傻,耳聾眼瞎或者直接癡呆,寡婦的兒子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可我卻很擔心他會留下後遺症。

寡婦的女兒早縮在弟弟身邊睡着了,她睡前喝了一碗奶粉還吃了兩片餅幹,我讓她不許說任何話,可從她發亮的眼睛我能明白,那估計是她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東西之一。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寡婦的女兒已經在用我的壁爐做早飯了,她手藝差得可以,熬的參薯粥跟豬食差不多,賣相和味道都差到極點,哪怕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夥食也還是撒了點鹽才皺眉吃完。

寡婦的女兒吃得很認真,早晨她羨慕地看我給她迷迷糊糊的弟弟沖奶粉泡餅幹吃,那眼神都快看癡了,口水都順嘴角往下淌。

“你弟應該沒問題,多睡睡醒來就好了。”吃完飯我跟她說。

“嗯。”寡婦的女兒乖巧地點頭。

她這回見識到我太多的秘密,這些秘密都突破了她想象的極限,加上我一再警告她要絕對保密,所以現在她不敢看我眼睛。

她弟弟真的沒大礙了,一頓退燒藥和連續四頓消炎藥吃下去已經徹底退燒,連咳嗽都好了很多,呼吸平穩,看樣子狀态不錯。

早晨弄醒來喂他吃東西的時候他還迷迷糊糊,但能感覺出來只是困,聽覺和視覺看起來沒大問題,估計腦子也沒被燒壞,也算是謝天謝地。

按照我的估算,寡婦最多傍晚就會跟村裏其他人回來,盡管我覺得把她兒子留在我這裏更有利于他恢複,但為了不惹麻煩,還是得把他送回家。

寡婦家那個惡心的草鋪我完全沒辦法忍受,所以趁着中午的時間我跟她女兒兩個人在村裏收集了大量幹燥的枯草把她家的惡心草鋪給換掉了,順便還做了下掃除。

等我跟寡婦的女兒氣喘籲籲回到小屋,寡婦的兒子已經醒來了,正在那發愣。

火光裏瘦骨嶙峋嘴唇發白的家夥大眼睛看着我跟他姐姐,有一絲羞怯。

他現在好多了,剛才甚至自己跑出去上了廁所,現在身上還有點酸疼,頭也還有點暈,但其他都好。

他身上沒勁,走路的時候還是搖搖晃晃輕飄飄的,我抱他回家的路上他緊緊抱着我脖子一直不說話,直到我把他放到草鋪上他才戀戀不舍地松開,用手抹眼角。

“別哭,好好休息,明天跟你姐姐來找我。”我拍拍他腦袋。

這還是我第一次拍他腦袋,昨天給他擦洗身子的時候也給他洗了頭,雖然顧及其他人發現而沒有用肥皂,但起碼不像過去那樣油膩肮髒,甚至有點點柔順。

“嗯。”他回答得很乖,叫得跟貓咪似的。

寡婦的女兒送我出門的時候叫住了我,她蹲下來笨拙地跪倒地上,在我疑惑她要幹什麽的時候捧住我的腳,把頭湊上去。

“你幹嘛?”我吓了一跳,趕緊抽腳回來。

寡婦的女兒很驚訝我掙脫她的手,她跪着說這是她媽媽那邊村子感謝恩人的方式,跪着親吻對方的腳,說完還想低頭。

我毛骨悚然,趕緊往起扶她,跟她說我不需要那樣的感謝,她只要好好照顧弟弟就可以了。

寡婦的女兒很難過,被我拒絕以後眼淚就流了出來,難過地低着頭哭泣起來。

我手足無措,但根本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只能倉皇逃走。

回到家,我躺在自己的草鋪裏發了很久的愣。

我不曉得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我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如果被其他人發現,我很可能連命都保不住,可我又沒法忍受寡婦兒子的在我眼前死掉,我很矛盾,按理來說他們不算我的任何人,交情淺得可以,但我就是沒法裝作不知道。

但他人沒事真的很好,我心裏的大石頭落了地。

寡婦的女兒是守信用的人,她媽媽回來以後她只字未提弟弟生病的事情,更沒講有關我的一個字,就連寡婦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從蘆河村換回來的“寶貝”的時候也只是很隐蔽地帶着歉意看我,而沒有說任何不該說的話。

小孩子身體恢複得比較快,寡婦的兒子在後幾天到過我這邊幾次,給他沖奶粉增強營養,一星期以後他就活蹦亂跳,托他的福,也為了獎勵他姐姐守口如瓶,他姐姐也喝了幾回甜滋滋的奶粉。

寡婦的兒子現在還是怯生生的,但不會再總臉髒兮兮吊着鼻涕了,他知道我讨厭他吊鼻涕的模樣,他最害怕我說他不好。

寡婦呢?她只知道兒子在我這邊吃了東西,但不知道吃了什麽,她只覺得占了便宜而洋洋得意,覺得我是在“屈服”,就算我跟她碰面的時候依然口無遮攔該罵就罵也并不在意。

月底穿過石門回到家,我捏着黃澄澄的錢幣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早晨我請了假沒去學校,錢幣到底是不是黃金關系到我以後的生活甚至是命運,在這種節骨眼上我根本沒心思去學校上學。

我出門的時候叫上了我爸,我爸根本不知道我哪來這一枚扁扁的劣質橢圓金屬塊,但聽我說這可能是黃金也像我一樣惴惴不安起來,陪着我一起去金店驗證。

金店老板是個年過六旬的瘦削老頭,戴着副老花鏡,一副很精明的樣子,接過錢幣在手裏掂了幾下眼睛就亮起來:“金的。”

不光他,我跟我爸也瞬間站得筆直,甚至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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