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93年12月雲影
我和大狗的交情是真的好,大狗也真的沒把自己當“外人”或者“外狗”,它明明在老頭家旁邊有自己簡陋的狗窩,但臨近生産的時候還是非常厚臉皮地住進了我的小屋,并且理所當然地在我的小屋裏産下兩只狗崽。
我長這麽大頭一次給狗接生,看這草窩裏渾身發紅眼睛都沒睜開的小崽子,我心都給融化了。
大狗聽不懂人話,否則我真的很想問它狗寶寶的爸爸是誰,怎麽就會這麽不負責任,讓她自己回村生孩子。
營養充足讓大狗奶水分外充足,兩只狗寶寶能吃能睡,個頭幾乎一天一個樣,第十天就相繼睜開了眼睛,嫩叫着在草堆裏繞着媽媽亂爬。
我幹淨的小屋被當成産房兼育嬰室以後氣味沖得夠嗆,但我不嫌棄,外頭現在積雪已經一米多厚,我都沒法想象大狗怎麽在那個已經被徹底掩埋的狗窩裏生小狗,在我這裏照顧小狗是頂好的選擇了。
上次穿過石門的時候我又帶了不少東西過來,今年我膽子比去年肥多了,煤炭帶的足,奶粉也直接帶了小半箱,現在我們喝的都是羊奶粉,我有同學說狗喝牛奶粉不好,雖然大狗一直喝牛奶粉沒見出什麽狀況,但保守起見我還是給換了。
小半箱羊奶粉不光夠大狗和我自己,還能捎帶上寡婦的兩個孩子,現在他倆在我這邊蹭吃蹭喝寡婦已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道了,在她看來她的兒子跟女兒吃我的就是她占我便宜,她甚至為此沾沾自喜,但我不介意被她占這一點點的便宜。
按照村裏人的說法,寡婦之前去蘆河村跟那裏的人敲定了一件事,明年或者最遲後年,她就會把她的兒子跟女兒賣給不知哪裏的莊園當仆人和女傭,她自己則能夠在拿到那筆錢以後到蘆河村甚至是鎮上改嫁,過更體面的生活。
寡婦的兒子跟女兒都不知道自己将要被賣掉的消息,我照顧他倆一方面是因為我同情他們,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在盤算着從寡婦那裏把他倆買下來,我不知道那個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莊園在哪裏,但我覺得他倆跟着我會比在別處更好,起碼我不會欺負他們,我會保證他們的安全,也會讓他們吃飽穿暖。
大狗生的兩只狗崽一公一母,兩個小家夥都很健壯,還不到一個月已經敢跟着閑不住的大狗往屋子外面鑽了,好在外頭是冰雪下的溝壕,幾乎不受冷風影響,否則我真不放心它們出去。
小毛絨球似的兩只小狗跟在媽媽後頭順着雪壕溝巡邏,東聞聞西聞聞,憨态可掬又專注的模樣可愛極了,我已經跟大狗說過好多次我要留一只自己養,要不是大狗聽不懂我的話一直不表态,我真想自己做主。
大狗的兩只崽子裏小母狗比小公狗要稍微大一圈,性格更活潑膽子也更大,我懷疑這跟大狗更“重女輕男”有關,大狗喂奶的時候時常是先讓女兒吃個夠,兒子在旁邊急得嗷嗷叫也不理會,直等到女兒吃飽了才允許兒子湊上前來。
我就真的不理解,你那麽多□□,兩個一起吃又怎麽了?你營養夠奶水足,兩只小狗根本吃不完,幹嘛非要區別對待呢?
看小公狗受委屈,我就給小公狗加餐喝羊奶粉,小母狗聞到香味湊上來也要我偏不給,急得它沒少沖我龇着奶牙汪汪叫。
外頭雪還在下,大狗照例是帶着孩子出去巡邏,看樣子它是在教自己的孩子,而且重心明顯是在女兒身上,她女兒巡邏的時候掉隊會被訓斥,但她兒子跟在後頭走神或者鑽雪堆裏打滾兒她管都不管。
我就不明白,人偏心也就罷了,怎麽連狗都偏心?兩個不都是你生的嗎?一碗水端平很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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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事我沒少跟大狗理論,一再希望大狗能一視同仁,別總偏心小母狗。
但是……說實話,我不得不承認知子莫若母,大狗還是比我更了解自己兒子的,它女兒确實比兒子聰明多了,也獨立多了。
一個半月,小母狗早已經自己有草窩單獨睡覺了,小公狗還整天哼哼唧唧往它媽懷裏鑽,被媽媽轟開就奶聲奶氣往我懷裏鑽,我又心軟,明知道不利于培養它獨立的性格還是忍不住抱着它睡,結果弄得它沒人抱連睡都睡不着,嬌氣得很。
而且讓我抓狂的是小母狗不光個頭大,連腦子都比小公狗夠用,它倆剛開始長牙那會兒總想咬東西,我害怕自己衣服跟家具被咬破,拿了些木棍給兩只小狗讓它們磨牙,甚至過石門的時候還專門給它們帶了大骨頭,兩個小家夥啃得很開心,小母狗一說就懂,從來沒咬過我屋裏任何東西。
小公狗……可真是條慫狗,每天晚上睡在我懷裏,白天只要我不注意就淨給我惹事。
木棍也咬骨頭也咬,但其他東西只要看見也都想咬一咬,我本來就破爛的襪子縫補過許多次已經脆弱不堪,有它折磨徹底報廢,我實在修補不起來,不得不自己用布片縫襪子,都是它的功勞,只要我不看着他,我的木勺、木碗上都是牙印,一質問它它又夾着尾巴一副可憐模樣,多委屈一樣,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都是你生的,怎麽會有這種貨色?”一覺醒來發現褲腿被掏個大洞,狗腦袋還套在裏頭,我連生氣的勁頭都沒,只能問大狗,要不是這孫子是我親手接生的,我死活都不相信它會是大狗的種。
“你看你媽,你看看你姐,你再看看你……”我連連搖頭。
小公狗耷拉着耳朵蹲牆角關禁閉,我跟它老媽還有老姐一起斜眼看他,像看一個無法挽救的廢柴。
三歲看老,三個月就讓我看出來這是一條傻狗,眼看着各家雪壕溝都挖通了,它娘整天帶着姐姐在村子裏來回巡邏被各種稱贊,而它呢?只會跟在我屁股後頭,随時聞我的的手看有沒有好吃的,或者看看我又看看我藏好吃的的地方,用眼神示意我早/中/晚飯的時間快到了,趕緊給它吃好吃的。
它姐性格跟大狗像,是我照顧大的,也能抱在懷裏順毛,可是到時間就會掙紮着出去跟媽媽巡邏,非常自律,哪像這廢柴,一到巡邏時候就蔫噠噠,不情不願跟在後頭,夾着尾巴慢吞吞的,有時候甚至會裝病或者裝腿瘸不想出門。
我原本想在姐弟裏挑一只自己養,但看這情況我也沒得挑了,它姐注定是村裏新的保安隊長,這個廢柴正好由我照顧。
現實世界裏春節前寡婦家的房子塌掉了,自從丈夫死掉以後她連續三年沒有修葺過屋頂哪怕一次,她家屋頂能堅持這麽久也算是奇跡,寡婦哭哭啼啼讓村子裏其他人收留她們一家三口,可哪有人願意收留她們?別說別人家也沒有多餘的房間,就算有,請神容易送神難,寡婦要是帶孩子賴着不走到時候又怎麽辦?
走投無路,寡婦帶着兩個孩子到我這裏哭窮,可我也告訴她了,我的小窩就這麽一點點大,還住了三條狗,她兩個孩子我能勉強收留,但她這個大人我是絕對沒辦法。
看我能收留兩個孩子,寡婦大大的高興,但對于我收她“夥食費”的行為忍不住破口大罵,嫌我刻薄。
我才不管她怎麽罵,我又不是開善堂的,偶爾給她兒子和女兒吃一頓還行,現在住過來每頓都吃我的,我哪有那麽多參薯?
總而言之不顧寡婦的反對我從她家倒塌的廢墟裏挖出來了兩大包參薯兜回去,氣得寡婦哇哇大叫,要是沒人攔着得跟我拼命。
寡婦到底是沒跟我拼命,畢竟我收留了她兒子跟女兒以後她自己也更容易找其他人家收留,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我甚至跟她讨論了下有關她兒子和女兒的問題,我告訴她她可以考慮不把兒子和女兒賣給別人,賣給我,我每年支付給她大量的參薯和其他東西,直到兩清。
寡婦很吃驚我知道她要賣兩個孩子的事情,但對于我要買她兒子和女兒的話嗤之以鼻,她才不相信我能有那麽多參薯給她,而且別人告訴她兩個孩子被賣到莊園裏以後會過上好日子,以後說不定她還能借着機會也過上好日子,比跟在我這種只會種地的小鬼身邊好太多太多。
談崩了,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既然她自己不識好歹,也就別怪我拐了她兒子和女兒跑路,讓她人財兩空。
當然,前提是我明年翅膀能長硬點,有跑路的資本。
我還真沒想到收留寡婦的會是年初死了老婆的那個男人,要知道,在以前那個男人是很看不起寡婦的,他跟他老婆在公共場合裏沒少說寡婦的壞話,但這種時候他竟然表現出了紳士風度,願意收留孤苦無依的女人,也算是好事一件。
寡婦也喜出望外,那個男人家庭條件在村裏也算相當不錯,今年三次去蘆河村換回來不少物資,原本還有再讨個老婆的想法,但挑挑揀揀沒找到合适的,漫長的冬天讓他寂寞難耐,此時看寡婦也眉清目秀起來。
明眼人都知道一個獨身男人跟一個寡婦住進一個屋子會怎麽樣,但這村子裏又沒有另一個世界古代什麽“三貞九烈”的說法,所以村民們只是把它當作飯後談資,而寡婦的兒子跟女兒還很懵懂,他們不知道那個男人可能會成為他們的新爸爸。
我現在在村子裏也算是有點存在感的人了,可以說沒人不認識我,我畢竟是村裏唯一真正擁有狗的人,我給我自己的狗取了名字:“阿福”。
大狗和大狗的女兒屬于村裏默認的“共同財産”,它們是保護整個村子安危的重要力量,不屬于任何人,但“阿福”不一樣,它是條不可靠的“傻狗”,村裏任何人看到阿福那蠢笨的模樣也不敢把村子的巡邏工作交到它手中,所以由我養着別禍害村裏是大家共同的心願。
狗胃口不小,尤其是大狗一家這樣的,跟一個成年人的胃口差不離,正常情況下阿福這樣的廢狗會在開春河水化凍以前就被趕出村,自己去荒郊野外找活路,現在好了,有我照顧,大家都放心。
從巡邏角度來看阿福是條廢狗,但不代表村裏其他人不羨慕,尤其是小孩們,能抱抱或者摸摸阿福的腦袋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幸福。
夥食好,阿福也就長得虎頭虎腦,每次看到它的大爪子我就想到我自己,阿福跟它姐都是大型犬,以後會長大個子,所以小小年紀爪子就特別大,我也是,以後會長很高,所以我手掌寬,腳也大。
在這村裏只有擁有歸屬才可能擁有名字,阿福屬于我,所以它有名字,但它的姐姐跟它的媽媽一樣名義上不屬于任何人,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給它們取名字,于是它們沒有名字。
我剛來到村裏的時候很不習慣村裏多數人沒有名字的情況,在我看來名字是作為人最基本的東西,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怎麽被別人稱呼。
但看看現在,我跟沒名字的寡婦相處這麽久,跟她沒有名字的女兒和兒子交情不錯,這麽久他們有沒有名字并沒有真的困擾到我。
我一度以為去年冬天添了兩只小狗,從此以後村子有三條狗守護,以後會更加安全,但開春冰雪融化前大狗的悄然離開讓我始料未及,村裏有人看到大狗趟着已經開始融化的河水離開,我卻沒來得及跟它道別。
村子的雪開始融化,我的小屋因為雪水滲透而淅淅瀝瀝下雨,今年有寡婦的女兒和兒子幫忙,我處理積雪比去年更快,扒下幹草攤開晾曬,拯救了不少材料,讓我省了好些功夫。
一冬天我沒有節省糧食,在我從另一個世界刻意多帶食物過來補充的情況下寡婦的女兒和兒子氣色都比以前好了很多,胳膊都稍微有了點肉感。
我以為寡婦會繼續住在那個男人家裏,但我帶着狗去河邊撿石頭想修補房屋的時候就見到寡婦也在自家坍塌房屋的廢墟裏忙活,看到我她很狼狽地轉過身,不敢跟我對視。
她不想接女兒和兒子回家,因為她去年冬天帶着家裏刨出來的所有食物去了那個男人家裏,但現在她被趕出來,帶的食物只有一點點,不夠養活兩個孩子。
我也只能搖搖頭,我為她感到悲哀,但另一方面我又明白,如果我是她,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倘若不是我能夠在兩個世界來回穿梭,那麽我現在多半皮包骨頭也只剩下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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