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97年11月天光
我跟隔壁系的微生物學教授認識,那是一個很慈祥的老頭,他說話非常幽默,熱衷于給他的學生們講一些本學科人才能聽懂的笑話,我為了聽他講笑話,沒少去蹭他的課。
半個月前他女兒生寶寶了,他特地邀請我去家裏做客,除了請我吃飯之外還特意叮囑我親一下小寶寶,最重要的是跟小寶寶蹭蹭臉頰,左邊右邊都要。
我欣然前往。
以微生物學的角度來說,我們人類跟其他生物一樣都是由人類細胞和各種微生物共同聚集形成的“聚合體”,微生物在我們身體中所占據的比例之高遠超許多人想象,比如說去年漢堡一位生物學家發表的論文裏就說人體重中約有十分之一屬于微生物,數量高達10的14次方,約為人體總細胞的10倍。
而今年八月期刊裏又有一項調查,上面的結果顯示人體只有40%的細胞屬于人類,而其他的部分則是由非人類的微生物細胞群組成。
這與教授認為微生物群落對人類外貌起着決定性因素的認知相符合,于是他邀請全校學生公認的顏值巅峰——也就是我來看望他的小外孫,最重要的是通過面部皮膚接觸的方式來将造就我這張帥臉的微生物群落傳遞過去,以達成改善外孫顏值的神奇目标。
老實說這頓飯我吃得并不舒心,尤其是孩子老爸飯桌上一臉哀怨地看着我的時候。
誰不希望兒子長得更像自己?
原本老頭在銀行工作的女婿對老丈人的理論是不屑一顧的,老頭的女兒也将信将疑,然而當我真的被邀請過來吃飯,這事情就變得重要起來。
我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我這張臉了,皮膚通透細膩雪白無暇,五官精致而柔和,用系裏女孩子們說就是致命的清純少年感,游泳課上露出刀劈斧鑿的胸肌和腹肌的時候當時就有女生尖叫着流鼻血,就連男同學們都驚叫連連,狂呼“可以”。
搖籃裏嘟嘟的小家夥很可愛,征得同意以後我小心地把他抱了起來,我熟練的姿勢得到了孩子外婆的贊揚,親了小家夥的小臉,然後小心翼翼跟他蹭了兩邊臉頰,還在老頭的指揮下挨了挨額頭。
齊活。
小家夥還不怕陌生人,被抱着只是睜着大眼睛看四周,很是乖巧。
“儀式”完畢,老頭送了我兩本他自己編寫的著作,我樂呵呵抱着書回家。
老頭的願望很美好,可我知道這個願望大抵沒有機會實現,因為我用棉簽和玻片還有顯微鏡檢查過剛跨越石門的自己,我把自己皮膚、毛囊、口腔、唾液、尿液甚至是糞便樣本都采集了觀察過,沒有任何具有活性的微生物,除了我自己的細胞之外,任何異物都沒有。
所以我是不具有傳染性的,我之所以長成這樣并不是微生物的功勞,我是純粹的、不含雜質的人類。
因為我的超能力,現在我在生活中已經幾乎沒有多少接觸微生物的條件了,我周圍的人只覺得在我身邊呼吸很輕松,但他們不會知道在我身邊籠罩的是大概半徑為五米的無菌空間,空氣中的灰塵和微粒還有皮屑都被斥力自動排擠在外,根本無法靠近我。
我将要坐在一個位置上的時候,座位會自動被我意念的力場進行清潔處理,不光原本的污漬會被瞬間剝離,連不平整的地方都會進行調整、填補和修複,表現出來的就是我常坐的椅子會保持潔淨光亮,比其他椅子都更漂亮。
他們都以為我挑剔,只喜歡那個位置那把漂亮的椅子,而且有我的追求者偷偷摸摸在為我擦拭椅子,但事實是,因為我坐了那把椅子,所以它幹淨漂亮。
按照我所擁有的知識,我這樣完全不含雜質的人是不可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所以我認為一定有某種超越我現在認知的東西在支撐着我的生命,我不明白具體是什麽,但它一定存在,如果我足夠聰明的話還會找到它。
我們的楊辰小兄弟這個月表現也還行,最起碼上課全勤,該做作業該實驗都有參加,完成質量怎麽樣抛開不說,光這态度就值得嘉獎。
有時候我周末也會帶着楊辰回家讓他跟我們一起打游戲,楊辰玩游戲是真的擅長,而且各類游戲他都相當精通,市面上稍微出名點的游戲來龍去脈給你說得清清楚楚,這記性放在實驗課上老師都該感動哭了。
游戲玩的好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
楊辰有次喝完酒跟我偷偷說他以前的夢想就是去做游戲,我後來問過他想法變了沒,他支支吾吾跟我說沒變。
沒變也挺好,我跟他說只要他能安全畢業,我支持他去日本深造,就學做游戲,他家裏沒錢我給他出錢。
楊辰那激動到嘴唇發抖的小模樣很讓人難忘,他缺心眼,問我為什麽幫他。
我哪知道我為什麽?樂意呗。
梁江波就很了解我,他說我這人報複心理重,一定是原本想要報複人家楊辰的,結果楊辰家裏倒竈以後我又看着可憐,舍不得折騰了,于是同情心作祟去幫助人家。
差不多吧,我一開始是挺想踩着他證明我自己的,但我還沒怎麽他,他自己就廢了,所以我也不忍心起來。
所以說時也命也,要幾個月前跟我說我會和楊辰這種人成朋友,我自己也不信。
本月依然在想方設法賺錢,雖然我很堕落地又賣了兩次金條,給梁江波和楊辰每人整了臺電腦,但我心裏頭靠本事賺錢的念頭一直都沒熄滅。
花兩萬五千塊錢買兩臺電腦肯定不是我發瘋,是真的有用,我們系主任就說了,未來電腦一定會有長足的發展,是大勢所趨。我學校裏微機室倒是有電腦,但太老,用着總感覺又遲鈍又笨重,考慮到楊辰做游戲得學電腦,我跟梁江波也能用電腦學習,我下血本買了兩臺,楊辰宿舍的舍友都爆炸了,整棟樓都知道楊辰的好哥們給他買了電腦,羨慕得眼睛都綠了;梁江波抱着電腦從顯示器親到主機箱,恨不能抱着鍵盤睡覺。
開學兩個多月,整天開着豪車上學,我“不差錢”的形象在學校裏早就根深蒂固,這一次倒也沒讓大家多詫異,只不過原來一些還抱有渺小希望的同學現在不會再用原來那種眼神看我了。
去年96年上海市月平均工資880塊,但那是報紙上的說法,我自己了結果,絕大多數本地同學家裏人的薪水在300到400之間,上500已經是豐厚的薪水,我甩手出去給兩個哥們買電腦的錢是他們父母親不吃不喝兩三年的工資。
我學校裏不是沒有家庭條件好的,家裏有更好的車、家裏用更好電腦、一到假期就去國外游玩的人多的是,他們喜歡吹噓自己外頭吃一頓飯多少錢,新随身聽哪個國家進口的,但像我這樣花錢的,一個都沒有。
梁江波無比喜愛他的寶貝電腦,買了成套的電腦書籍,現在在圖書館跟殷晴兩個人看的最多的就是有關電腦的書籍,殷晴她們的作業也能在電腦上完成,她給電腦配了個打印機,從此以後我們的作業都能用電腦完成,還能從電腦裏打印資料。
有兩臺游戲機,有大電視機,還有一臺電腦,我跟梁江波的公寓簡直是所有同學夢寐以求的聖地,有些關系不錯的同學周末會專門坐公交來我們這邊,就為體驗一下萬元電腦的絕佳運算速度。
楊辰宿舍裏那臺電腦也讓楊辰變成了他們整棟樓最靓的仔,每天下午宿舍都給擠得滿滿當當,很有當年村公社放電影的模樣,不過楊辰摳門,平常不許別人用他電腦,就周末用光驅播點電影,也能讓一屋子人站着看得津津有味。
這哥們現在知道用功了,不光苦練打字還學英語,操作系統都是英文,不會英語可不行,他有時也過來取經,按着我跟梁江波的方法用電腦完成他自己在學校的作業,一邊自學程序編輯。
我爸媽還有妹妹在老家一切都安好,要我說的話那二位雖然整天被人叫“大少爺”和“少奶奶”,但心裏頭是真沒把自己當成高人一等,這一方面我就随了我爸媽,我帶着蘭澤跟朱莉在外面的時候也沒有把他們當成我的傭人,我沒有那種需要別人服侍的概念,下意識把他們當作同伴,或者說是朋友。
我爸媽沒有架子,所以才會在電話裏向我抱怨家裏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說劉嬸做事越來越不用心了,掃地擦家原來一天兩次的,現在一天一次還很馬虎,說她兩句就拿自己年紀大腿腳不方便說事,買的菜也不新鮮,我媽發現她克扣菜水錢,還把我們家裏買的東西偷偷往親戚家裏提……
其實類似的問題上個月就開始有了,沒現在這麽嚴重,我爸媽平常并不是幹站着看別人幹活的人,他們自己在家也做家務,原本期待着劉嬸來分擔家務,讓工作輕松些,但才沒多久就開始變了味,劉嬸住得太舒服了,把我家真當成了自己家,前兩天甚至問我爸媽能不能讓他讀高中的侄子來我們家住,就住在我的房間裏,反正上頭空着也是空着。
我爸媽人比較沒什麽脾氣,被原來看似忠厚的劉嬸耍起賴皮來搞得不知所措,找我抱怨兩句,倒也沒指望我能幫他們做什麽,但我肯定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我甚至懶得去問劉嬸事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是不是像我爸媽說的那樣做了這些事情。
沒必要。
我給我爸媽說了,讓他們收拾收拾家裏的東西,準備來上海。
“去上海?”我爸媽直發愣。
“沒錯,我會叫人幫忙,劉嬸辭掉就不要了,我讓人幫忙,你們帶着我妹來上海。”
“我們外地人,人生地不熟……”我爸直拒絕。
“我在這買房,外灘附近地段我都看好了,送藍印戶口,你們來了就是上海人。”
“……”我爸媽不知道怎麽回我話。
“沒事,家就放着壞不了,大不了我放假以後咱們一起回去。”我安慰我爸媽。
“上海房子太貴了,你有那麽多錢嗎?”我媽擔心我打腫臉充胖子。
“放你的心吧,只多不少。”我媽純屬瞎擔心,我家小賣部把鑲寶石埋金線的水晶雕塑當玻璃賣的時候她都沒覺得我會缺錢。
我給當初幫我家裝修的小老板打了個電話,說明了下我家裏的情況,他表示包在他身上,而且還說我家那院子現在是他的“活招牌”也算“代表作”,後來許多活都是因為別人對那個院子滿意才找的他,他還說如果我們一家人搬去上海不回縣城的話一定把房子賣給他,他後來也做過類似的設計,蓋出過漂亮大氣的房子,但是再也沒像當初蓋我家房子那樣付出心血和精力,以至于到現在也沒有一個作品能超越那個小院。
“好說,好說。”我心裏也很清楚,我家裏人或許今年冬天還會想回縣城裏過年,但等明年再在大城市裏生活上半年,讓他們回到黃沙漫天窮鄉僻壤的小縣城,他們就不會再興高采烈了。
東家的絕情是劉豔娥從未想過的,姓王的兩口子連面都沒出,幾個小夥子收拾了她的東西,給她結算了工錢以後就把她請出了那個漂亮的院子。
我媽說劉豔娥張了好幾次嘴,但都沒有喊出聲,因為院子裏小夥子們在收拾東西,沙發和家具都在用白色的塑料布往住遮蓋,我爸收拾了四個行李箱,被小老板帶來的小夥子們送上車,帶着我媽和我妹妹一起出門坐進轎車裏。
院子徹底安靜下來,原來院子鍋爐房的房間裏現在住了個老頭,他的工作就是看守大門,保持院子的清潔,家裏還有溫室裏的植物每星期有人過來照顧,等待寒假以後我們一家人再次回來。
我爸媽給了小老板一些錢讓他安排這些事情,但比起之前給劉豔娥的薪水,這點錢實在不算什麽。
我們家興隆了四年多的小賣部也關門了,所有貨物都被打包起來關進倉庫落鎖,從這一天開始,縣城小賣部的工藝品斷了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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