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多愛不忍
足足停頓了好幾秒,仿佛時間都被靜止。
謝川的指尖在手心狠狠摳了一下,他強迫自己以一個平靜的語氣說:“梓源,你來了。”
劉梓源一副吓傻了的表情:“啊,是……”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那你……先把衣服穿上吧。”
“哦、哦,對——”劉梓源如夢初醒般沖進衛生間,“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好,劉梓源躲起來了,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他媽的接下來該怎麽辦?我要解釋一下嗎可我怎麽解釋說實話還是——
“謝川,”卓立東拍拍謝川的肩膀,溫和地說,“我下樓抽根煙。”
“好……好。”謝川甚至不敢回頭看他。
卓立東下樓去了。
謝川的腦子亂成一鍋粥,他去敲衛生間的門:“梓源?”
“嗯……”劉梓源身上只穿着條內褲,聲音都在發顫,“那、那是你同事嗎?他是不是看出來了?我給你惹事兒了是不是?”
謝川更覺頭大,心想要是同事倒好了,這樣他還能撒謊說這是我弟。可卓立東——卓立東當然知道,謝川根本沒有弟弟,親弟堂弟表弟,通通沒有。
“沒事……你不用管這些,”謝川皺眉,“你先回去吧。身上有錢嗎?”
“……嗯,有錢。”劉梓源飛速穿好衣服。
“對了,”謝川無聲地嘆了口氣,“你把我家鑰匙留下吧。”
劉梓源把鑰匙放在茶幾上,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你看上你那同事了?”
“……別問了。”
“謝川,”劉梓源繼續問,“咱倆這是,結束了?”
謝川心煩意亂,但還是耐着性子說:“你也快高考了。”
劉梓源抓抓頭發:“好吧。”
然後他就走了。
他關了門的下一秒,謝川收到卓立東的微信:“公司有點事兒,我得趕快過去,有空再聯系你啊。”
好,很好,謝川倒在沙發上疲憊地想,真識趣,不愧是能做到高管的人。
謝川回:“好,你忙你的。”看着屏幕上的對話謝川自己都笑了,幾分鐘前還在說兌奶茶,幾分鐘後就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其實謝川從沒讓劉梓源在家過過夜,甚至,劉梓源根本很少來他家。當初給他鑰匙是因為有一次他把自家鑰匙忘在了學校,他爸媽又常年在外地,很不巧的,開鎖師傅說晚上才能過去開鎖。那天謝川在加班,就把家裏鑰匙給了劉梓源,讓他先去他家坐一會兒。
但是解釋這麽一大堆有用嗎?本來他和劉梓源也不是正經關系。再說,再說卓立東是聰明人,他已經擺明了要裝不知道。裝就裝吧,能理解——站在卓立東的角度,對謝川這種“不是很熟的朋友”,确實沒必要知道太多。
謝川在沙發上躺着,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也許卓立東根本沒興趣故地重游。是啊又不是名勝古跡有什麽好參觀的?無非是一個他們生活過的陳舊的小區。卓立東那麽說,大概只是客氣一下——那幹嘛要提老永川?說得跟真的似的。
謝川越想越覺得自己傻.逼,甚至泛起點怒意,家屬院,家屬院有什麽好“轉一轉”的?長輩們去世的去世回老家的回老家,零星個別的随子女去了別的地方;他們這些晚輩呢,則是蓬草般飄在各處各地了。反正對他們來說,甘城一直是異鄉,或者,不合格的故鄉。人離開了,家屬院也凋零成一片只有回憶的廢墟,如今過年,再也見不到小時候習以為常的畫面:家家戶戶的窗臺上都挂滿臘肉臘腸,經過一段時間風幹,宛如一面面暗紅的旗幟。
像不會再回來的人一樣,這樣的盛景,也不會再見到了。
整整一周,卓立東沒有聯系謝川。
怒意消退之後,謝川又覺得過意不去,卓立東好不容易回一趟甘城,他沒請卓立東吃一頓飯,反倒給人家吃了一驚。卓立東肯定吓壞了吧?他看出來了嗎?看出來了,肯定看出來了,再是鋼鐵直男,見到一個裸身男人出現另一個男人家,而且氣氛又那麽尴尬,也就該什麽都明白了。
從眼下的情況看,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別再聯系——當然過了個把月之後可以虛僞地給卓立東發條微信:你還在甘城嗎?有空出來聚聚啊?這時候卓立東應該回上海了,就算他沒回,大概也會十分上道地婉拒:哎,最近實在忙得走不開,回頭我有空了聯系你啊!
這樣就不會顯得太尴尬,也不會顯得太心虛。很好。
日子一晃就到十月底,秋末冬初,華北平原已經降溫過好幾輪。早上出門時謝川發現在家屬院的樹都變得光禿禿了。他抽了抽鼻子,又回家在牛仔褲裏加上一條厚秋褲。
在早高峰的公交車上謝川點開微信,他和卓立東的聊天記錄停留在9月22號下午。四周人聲鼎沸,老頭老太太們交流着去哪聽健康講座,小學生們讨論王者榮耀新出的某個皮膚真好看,年輕的上班族戴上耳機喋喋不休地打電話……謝川低頭看他和卓立東的聊天記錄,心裏絲毫不受幹擾,他想,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應該可以虛頭巴腦地問候一下了。
于是他給卓立東發消息:立東,什麽時候有空,出來聚聚?
直到謝川在單位樓下吃完早飯,然後坐進辦公室打開他那慢騰騰的電腦,卓立東都沒有回複。
不應該吧?今天周一。
……也許是太忙了沒顧上?
然而,直到周五又一波寒潮席卷甘城,卓立東還是沒回。
謝川心裏明白了,卓立東是不想回。好吧,直男的心靈真是脆弱。
周五晚上謝川和一個新來的小姑娘留在辦公室加班,小姑娘最近正在熱戀期,不到七點半就堅持不住了,接起男朋友的電話嬌滴滴抱怨:“快年底了嘛,就是事情多……我有什麽辦法?我和謝哥一起加班呢,都忙……你自己吃飯好不好?我也想早點回來呀,我沒辦法……好啦好啦,我盡量快點……”
她挂了電話,沖謝川抱歉地笑笑:“真煩,多大人了,吃飯還要找人陪。”
謝川嘴裏咬着面包,含糊不清道:“小劉你先回去吧。”
“啊?我這還沒弄完呢。”
“沒事,你把你那個文檔發給我,我幫你做了,”謝川咽下面包,沖她笑,“反正我也不急着回去,你先走吧,女孩兒回去晚了也不安全。”
小劉臉帶喜色:“那真是太麻煩你了,謝哥!”
“不麻煩,快回去吧,今天又降溫了,刮風呢。”
小劉走了,辦公室裏只剩下謝川。
謝川倒不是為了做人情,而是他确實不像別的同事急着下班——接孩子啦,做飯啦,約會啦……謝川孤家寡人一個,就覺得能幫幫同事們也挺好的,大家都辛苦。
直到九點四十多,謝川才終于保存文檔,關上電腦。他站起來伸了伸腰,覺得肚子有些餓,晚餐那個面包果然不夠吃。走出辦公樓的時候謝川看了眼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今天晚上氣溫會降到十度以下。怪不得,寒風呼呼作響,順着領子就往衣服裏鑽。明天要圍條圍巾了。
吃點什麽?不遠處倒是有KFC,可謝川不想吃。不是怕長胖,是他實在吃膩了。
往前數——十年吧——爸媽還在世的時候,一到秋冬季節,家裏就常常炖酸蘿蔔老鴨湯。家屬院裏幾乎家家戶戶都自己做泡菜,一只圓咕隆咚的泡菜壇子裏一層壓一層:泡豇豆,泡嫩姜,泡白蘿蔔,泡辣椒……酸蘿蔔用來炖鴨子味道最好,超市裏的養殖肉鴨不行,必須得是農戶自己養的麻鴨,鴨湯炖出來酸酸辣辣,天冷的時候喝一碗下去,後背會滲出細細的汗珠,全身都暖和起來。
或者即便沒有酸蘿蔔老鴨湯,一碗泡豇豆也足夠下飯。謝川讀高中的時候在學校吃晚飯,但往往下晚自習回家又餓了,如果家裏沒什麽菜,老媽就從泡菜壇子撈幾根泡豇豆,切成小段,淋幾滴香油,配上開水泡飯,雖然簡單,但極爽口,有滋有味。
爸媽去世六年了,這六年裏,謝川沒有喝過一次酸蘿蔔老鴨湯,也沒吃過一次泡豇豆配開水泡飯。不是喝不到吃不到,是他故意的,他故意,以此懲罰自己。
但懲罰來懲罰去,在這樣寒風凜凜的秋夜,那些食物的味道仍然令他想得心慌。
謝川疲憊地捏捏鼻梁,打算回家泡方便面。
來到車站等公交車,這個點等車的人已經不多了,一對母女站在謝川身旁。那女孩兒看上去只有四五年級的樣子,她媽媽幫她背着鼓鼓囊囊的小書包。
“苒苒,今天龍老師講哪一課啦?”
“高斯求和。”
“聽懂沒有?”
“懂啦——”女孩兒撇撇嘴,有些不耐煩似的,“我爸怎麽不來接我?”
“他晚上有聚會,”媽媽攬住女孩兒,“給你買了芝士棒,明天早上吃,好不好?”
“我今晚就吃!”
“乖,晚上吃東西對身體不好……”
謝川聽她們的對話聽得入迷,險些沒看見開過來的302路公交車。這個時間,應該是末班車了。
公交車漸漸停穩,謝川剛要擡腿走下站臺,兜裏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有那麽一剎那他心裏閃過一絲懷疑:是騷擾電話吧?不然這麽晚了誰會找他呢?
然而不是。
來電顯示:卓立東。
謝川心口一個哆嗦,他甚至以為自己看電腦看久了眼花——是卓立東?怎麽是他?
手忙腳亂地接起:“喂?”
“謝川,”卓立東的聲音沉甸甸的,“我有事問你。”
“啊?你……你問。”302路從謝川面前開過去,一陣夜風把他的衣角掀起來。
“那天那個男孩兒,和你是什麽關系?”
謝川沉默。
“你是不是同性戀?”
“……對不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道歉,“我……是。”
那頭不說話了,有好幾秒,謝川以為他馬上就要挂掉電話。
然而卓立東低聲笑了笑:“麗天酒店,405,現在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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