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夢不醒

謝川以為自己聽錯了:“米花糖?”

“對,網上買的,今天剛到。”

謝川:“……”

卓立東仍然攥着謝川的手,略微低頭,小聲說:“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這個了。”

他一說話,暖融融的熱氣打在謝川側臉上。謝川縮了縮脖子,後退一步:“哦。”

“那天的那些衣服,我沒有別的意思,”卓立東卻跟上前一步,“如果讓你誤會了,我向你道歉。”

“沒事啊,沒什麽誤會的,我是真穿不着,都太貴了,”謝川笑了一下,輕松道,“你不用緊張……咱們就當那天晚上什麽都沒發生過,好吧?”

卓立東沒說話,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表情,但盡管如此,謝川還是發現眼前人的輪廓變了,寬闊的肩膀垮下去,那樣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謝川,”卓立東語速很慢,聲音很低,“我媽病了,肺癌。”

謝川愣住,他對卓立東媽媽的印象還停留在十三年前,那位打扮入時、身上總是帶着香味的漂亮阿姨。

“嚴重嗎?你別太着急,我同學他爸也是肺癌,中期早期都能治的,現在的條件……”

卓立東:“我能抱抱你麽?”

謝川:“……能。”

卓立東俯身摟住謝川,雙手從他肋下滑過,環住他的後背。他的下巴抵在謝川肩膀上,幾乎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倚在謝川身上。

他們胸膛貼着胸膛,卓立東的呼吸近在耳邊。

“我媽和我爸離婚之後,我就沒見過她了,”卓立東的聲音有些沙啞,“她從我爸那兒拿走很大一筆錢,然後就跟一個男人去貴陽了,我爸不讓我和她聯系,她也沒主動聯系過我。”

“一直到我大三的時候,她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都不知道她怎麽會有我的手機號——她問我借錢,她說她在做生意,周轉不開。我就借了她八千塊錢,那是剛發的國獎獎學金,全給她了。那之後過了一個來月,我給她打電話,想問問她生意怎麽樣了,但是電話是空號。”

“上個月她又給我打電話,還是借錢,她說她病了,胸口痛,”卓立東抽了抽鼻子,“我沒借給她。”

謝川知道卓立東哭了,連忙伸手環住他。生死之別的滋味謝川嘗過,沒辦法,在死亡面前他們什麽都反抗不了,只能以擁抱給彼此一點稀薄的安慰。

卓立東低聲哽噎,謝川安靜地抱着他,這一晚無星無月,只有冷風一陣一陣地刮在身上。謝川恍惚想到小時候,五年級還是六年級,有一年春節時卓立東他爸媽打架,親戚都去勸,卓立東撥開衆人跑出來,跑到謝川家樓下,一聲聲喊謝川的名字。

謝川噔噔噔下樓,就見卓立東站在一個大紅燈籠旁邊,紅光映出他滿臉的淚。那天晚上謝川也是這麽摟過他,小心翼翼又喋喋不休地安慰他:“別哭了,啊?沒事的,我爸媽也吵架呢,他們都這樣……別哭了,明天咱們去滑旱冰吧?”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他已經說不出安慰的話了,不是因為冷漠,是因為他已經明白,在某些痛苦面前安慰根本沒有意義,那是關于死別,關于無可挽回的遺憾,關于永不釋懷的愧疚。

過了很久,久到夜風把雲朵吹開,露出一彎細細的月亮,卓立東擦幹淚,小聲說:“你能陪陪我嗎?”

能,怎麽不能,其實就算他不說他媽媽生病的事,光是這沉甸甸一袋米花糖,也足夠令謝川認輸了,就因為這一袋正中要害的米花糖,所以什麽都可以。謝川想,家屬院小孩才有的記憶,江津玫瑰牌米花糖,你要做什麽,都可以。

謝川擡手撫了撫卓立東的頭發:“上樓吧。”

這天晚上他們又做了,在謝川睡了二十八年的小屋裏。這是第一次,謝川帶一個男人在家做.愛。爸媽去世之後謝川就住在這套老房子裏,他知道自己會一直住在這,直到——直到有一天家屬院被拆遷。他甚至沒有改變房子裏的擺設,舊茶幾還是舊茶幾,泡菜壇還是泡菜壇,泛黃的四川省地圖依舊貼在牆上。他什麽都沒有了,只剩記憶。他要守好記憶的城池,不許外人踐踏。

但是,卓立東進入身體的時候謝川閉上眼,他想但是,爸爸媽媽,你們知道的,卓立東不是外人。他也是記憶的一部分,所以帶他回家,可以吧?

這天之後,卓立東從酒店搬到了謝川家。

謝川什麽都沒問——有沒有女朋友,什麽時候回上海,是不是雙性戀——什麽都沒問。而卓立東也什麽都沒說。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沒過幾天兩人就換上了羽絨服。卓立東不用坐班,就和謝川約好在家門口的公交車站見面,謝川下了班,和卓立東一起去家屬院對面的菜市場買菜。這菜市場謝川從小逛到大,再熟悉不過,一進門是賣豆腐的,往前有一家鹵鴨子很好吃,再往前走,有金黃的炸香菇和酥脆的桃酥餅。謝川不怎麽會做菜,卓立東倒是技術不錯,他說是因為大學時去英國交換過半年。

卓立東最喜歡做粉蒸肉,有時公司沒事回家早,就買好芋頭土豆五花肉,炒米打粉腌肉(為此還買了料理機),蒸出來一大鍋粉蒸肉。川味粉蒸肉不放腐乳白糖,吃辣味,裹了厚厚一層米粉的五花肉又香又辣還沾一點花椒面的麻,鋪在肉下面的芋頭土豆則蒸得軟爛,帶一些綿綿的清甜。

肉吃膩了,就去市場上買豆花。他們小時候吃豆花都是自家用鹵水點,點豆花是極考驗水平的,鹵水含毒,不能多放不能少放。謝川記得他媽就總是控制不好鹵水的量,每次家裏點豆花,都要去請樓下鄧奶奶上來幫忙。好在後來市場上有人賣豆花了,買回來煮一煮就能吃,但要自己做蘸料。

豆花本身只有豆子的清香,吃豆花,最重要的是蘸料。那是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天冷,家裏的暖氣正在試水,并不暖和。謝川下班回家,桌子上已經擺好一盆軟綿綿的豆花,卓立東在弄蘸料,家裏彌漫着大料的味道——他剛炸好料油。謝川甚至忘了放下肩上的包,他站在廚房門口,看着卓立東把豆豉、蒜、蔥切成末,然後将海椒煎熟切末,攏在一起分成兩份,盛進碗裏。然後卓立東開火,辣椒油下鍋燒熱,小心別燙着,卓立東說,他利索地把熱油倒進碗,姜蒜滋啦啦作響,海椒味辣椒味熱熱地沖進鼻腔,謝川的眼鏡上起了霧,那麽一瞬間,他的雙眼也跟着發熱。卓立東扭頭笑着問,我做頓飯你就感動哭了?謝川摘下眼鏡說,這辣椒挺嗆人的。

但其實,其實這情景他已經六年沒見過。

吃飽喝足,他們開始在晚飯後散步。就在家屬院裏,走得慢,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五號樓旁邊有一個大大的下坡,謝川問卓立東:“你記得咱倆在這兒幹過什麽事兒嗎?”卓立東大笑:“我腿上的疤還在呢。”他們小學的時候家屬院小孩興起滑旱冰,一群小蘿蔔頭在院裏橫沖直撞,有一次謝川先滑下五號樓的長坡,沖卓立東大喊:“你別怕啊!”卓立東剛學會不久,硬着頭皮往下滑,果然剎不住車一頭撞在謝川身上。卓立東的膝蓋摔破了,留下一道斜斜的傷疤。“其實當時我撲在你身上的時候,”卓立東壞笑,“嘴唇蹭到你的下巴了。”謝川目瞪口呆:“那會兒才四年級。”卓立東卻理直氣壯:“那我就是記住了有什麽辦法?”頓了頓,又輕聲問:“你到底什麽時候開始暗戀我的?”

謝川被他問得不好意思,胡亂說:“早忘了。”

“哎,”卓立東抓住謝川的手腕,湊近了,“我們在院裏哪兒都皮過,但是還沒在院裏……”低頭,飛速吻住謝川的嘴唇。

吻畢,一臉得意:“在院裏打卡。”

謝川被他迷得七葷八素,迷迷糊糊就跟他打了一處又一處的卡,從五號樓的下坡,到老居委會旁的葡萄架,再到廢棄鍋爐房外的停車場。每一個地方都累積着他們厚厚的記憶,記憶之上,又添新的記憶。他們像變回兩個偷偷摸摸做壞事的小孩兒,爸媽親人老鄰居都在,沒有生離,沒有死別,平凡的生活被瑣事填滿,日子總有新的盼頭,好熱鬧,好溫暖。

真是神魂颠倒,大夢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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