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醫院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沸反盈天,大家都忙着生。

董樑到的時候,蔣谷川已經坐在血液科門診前的長椅上等待了。他踏出的一只腳便又畏縮地退後,整個身體無助地靠在牆壁上,沒有勇氣走到蔣谷川的前面去。按理說,這種表衷心的好機會,應該沖上去才對。可是董樑就是覺得氣短,尤其是看到他的表情後——一種毫無生氣的麻木——便愈發困在原地不能動彈。

就在牆角直直地看。一點也不擔心會被發現。

蔣谷川對于醫院表面上的厭惡和內裏的恐懼這輩子再不會緩解。五年前的疾病就像強烈致敏的異物,在他身體裏烙上了最惡劣的記憶。一回又一回,再用疼痛和懊惱放大加深。心理上的厭惡比生理上的複雜百倍。那更多是一種被迫的馴化和主動的固執。而恐懼,在脆弱的心防面前,更加不可戰勝。

期望他能在此時保持平和是一種殘忍的奢求。

前面的病人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進去又出來,臉上神色各異。有任命了的默默哭喪着臉的,有急迫煩躁為什麽偏偏是我的,有不甘怨憤的,還有如此一番神色未變的。

董樑心中泛起一陣無用的悲傷,鋪天蓋地,心幾乎被溺斃。他不能讓蔣谷川一個人進去,艱難地忘卻他的痛苦,運用起全部的理智來和醫生探讨病情的變化。然後再一個人走出來,以以上無論哪種神情來面對虛無的空氣。

他剛現身,蔣谷川就看見了。

沒有說話,就用一種j□j裸的直白目光看着他走近。董樑在這段很短的距離裏,覺得走完了生命裏鮮有的驚心動魄。他站的逼近他,帶有一絲故意要他仰頭的心思。心裏其實直犯嘀咕,應該不至于對自己說‘你來幹什麽’這種話吧。

蔣谷川如他所願。沒有說什麽,這種默認的姿态更像是對于‘我需要你’的表達。董樑坐下,蔣谷川主動往旁邊挪,空出地方。

他們倆緊挨着,目視前方。不知該說什麽,又仿佛什麽都不用說。

“你怎麽會來?”過了片刻,蔣谷川出口問道,其實他心裏很平靜,無論董樑出不出現。可即使是這樣,還是驚訝的。他自己對于愛情中的分分合合是沒有多大的界限和所謂準則的,可是董樑,自己和林清平的糾纏——無論是拿惺惺相惜還是志同道合來粉飾——已然觸到他的逆鱗了。蔣谷川産生了一種負疚的心情,這太新鮮,弄的他登時手足無措。不敢說其他的話,生怕不知不覺中行差踏錯,小心翼翼地挑些安全的廢話來講。但是這沉默,卻更像是無聲的冷淡。

“不知道。聽說了就來了。”語罷,董樑無謂地笑了笑。

這麽不走心的對話二人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下去。那些深層次的愛恨情仇和痛苦糾結,以前早已說的多了,說的爛了。大聲吼出我愛你,我恨你,與其說是讓對方聽到,不如說是更想讓自己聽到。現在不說了,不是代表它不再存在,而是開始懂得隐藏。這是代表他們更成熟,還是更悲哀了?董樑只知道,在更加平淡的感情中,恰到好處的表明心跡才最能畫龍點睛。

蔣谷川起身進去,董樑又說了一句,“不會有事的。”明明是樂觀鼓勵的話,聽上去卻變了味,有些生離死別的味道。蔣谷川深深地看着他,搞得他忽略了心緒的蕪雜,幾乎以為自己剛才是說了什麽搞笑的不合宜的話了。

董樑坐在外面,盯着緊閉的診室門,鎮靜地等着,卻又無端焦急起來。周身凝重的氣氛叫人脫不開身。清晨還算明媚的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現在外頭已經狂風大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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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待會下起雨來——臺風就這兩天的事兒——蔣谷川要是感冒了,終歸是個禍端。董樑想一時半會兒他還不會出來,便急匆匆地跑下樓,去附近的小超市買傘。

他着急回去,找到放傘的區域,抓起兩把就走,不及細看花色好壞什麽的。不過,走到收銀臺,腦袋裏突然閃了一下,停了腳步,又回頭去,扔掉一把,留下較大的那把。

心急火燎地趕回去,蔣谷川已經看完醫生出來了。董樑幾乎是飛奔到他面前:“醫生怎麽說的?”

“我以為你走了。”

董樑怔住了,微微聽出一絲傷心的意味。又怕自己會錯了意,徒惹得大家尴尬。便沒去理睬。

蔣谷川仿佛也意識到了。開始跟他仔細解釋病情,“沒事。虛驚一場。骨髓細胞數目和形态正常。淋巴細胞現在也正常了。”

董樑聽不懂,但是正常還是知道的。不禁松了一口氣,仿佛受了天大的庇佑,一瞬間幸福起來。眼下這刻是這段日子以來最幸福的時候了。

“那我們走吧。”

“謝謝。”

董樑受了這一句,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為什麽愛情讓人患得患失?——他的喜歡不曾消減,只是被壓制——喜歡伊始,他就開始受傷了。如果虔誠的願望可以實現,他希望蔣谷川也嘗嘗受傷的滋味,并且傷在他的手裏。

董樑冷淡地點點頭,讓他不必在意。轉身走了,蔣谷川默默跟在後面。

下到一樓走廊,外面風雨如晦。董樑撐開傘,自動把傘遞給蔣谷川。他們之間多年來已有不成文的規定:個高者打傘。雖然分開了,時候一到,反應還是如此的得心應手。

蔣谷川185,比董樑高了五厘米。當初這也算是決定攻/受的原因之一。現在兩人擠在一把傘下,想怎麽近怎麽近,董樑卻突然間少了那些绮麗的心思,外邊的急雨斜着飛進來,打濕他們的衣袖。董樑自發挽着蔣谷川的小臂,以期縮小一點空間。倏忽之間沒有嫌隙的靠近,讓董樑感到很溫暖。

蔣谷川努力地推着傘在風中前進,察覺到他的動作,便輕輕側首回望。

他們在風雨裏找到對方。

離得這麽近——董樑可以看清蔣谷川額頭每一處毛孔的粗細,雙眼皮迤逦至眼角美好的痕跡,有些發白的唇色仍然同周邊界限分明,發梢沾上雨水,有濕漉漉的性感——以至于失去了距離感。污黑的眼睛,黑洞洞的瞳孔,目光被吸進,不知道停駐在深處的什麽地方。他努力分辨出對方眼中的自己,卻在那數分鐘裏失去了意識。天在哪裏,地又在哪裏。

董樑不習慣這樣的蔣谷川。眼睛裏都是欲說還休的情思,充滿了陰郁。以前不是有什麽就說什麽嘛,那麽直接,沒什麽能夠阻住他想要說的話。董樑好不容易産生的溫馨随雨水淌走,一種幽傷如風雨淋漓不止。他讨厭這種自己缺席時産生的變化,仿佛在說一切都沒有停在原地等過他。

“你現在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送你。免得還要還傘費事。”他們剛才那一刻的所思所想絕不是這麽無關緊要的事,卻又一個接一個地說些無趣的話。董樑想蔣谷川大概是真不知道自己就住在西青路吧,那麽近,跟沒有走開一樣。他不想叫他知道,即使說出來可能又是一場喜聞樂見的糾纏。

既然大家都沒有做好再出發的準備,那就讓現狀維持不痛不癢吧。

回東青路那所公寓的小巷裏,凄清的安靜,兩側梧桐樹的葉子開始落了,黃葉吸附在地上,堆砌起來,怎麽也沖刷不走。

離開月餘,這條路還是如同每天都走,半點也沒有生分。送到樓下,董樑抑制住蠢蠢欲動想要上去的心思,跟蔣谷川道別。他持傘立在雨中,蔣谷川站在門廊下面。樓梯處盡是水跡。

“再見。”

“恩。”董樑打起精神,沖他揮揮手,轉身離去。身後沒有想起腳步聲,大概是一直在目送他。這裏離外面圍起的鐵栅欄很近,數步視野裏就出現纏繞的牽牛花。

粗重的腳步聲響起,董樑未及回頭,便落入蔣谷川有些兇猛的懷抱裏。他箍得那麽緊,董樑拿傘的手被迫貼在胸口上,傘柄便有些傻氣地打到蔣谷川的頭。牽牛花在風雨中飄搖,卻也更嬌豔欲滴。

“回去小心點。雨大。”

剛成年的時候,我們往往為想的太多而困擾,掙紮之後摸索出,心裏知道,去做就好,不必事事道出。他們倆現在可把這一信條奉行到極致:什麽都沒說,事卻做了這許多,到底是幾個意思呢?

董樑小幅度點了點頭。感覺到與蔣谷川同來的那股潮濕的暖意漸漸消散。

門外那條路熟悉地令人厭煩,粘合成身體和記憶的一部分。董樑獨自走着,想起‘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這句詩。有一些凄涼,又不那麽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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