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心聲

赫爾格凝視了尼祿一會兒,忽道:“你不也是一樣?”

“什麽?”尼祿下意識回問。

“我說,如果給你一個機會,給你強健的體魄和沒有責任的人生,你難道不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城市,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赫爾格瞪着他,“你難道會明知自由唾手可得,卻忍着不去觸碰?”

尼祿板着臉:“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要不然就是……其實你也沒有那麽向往自由吧。畢竟小的時候出去過一次,發現外面荒郊野嶺的,條件環境差得不行,最後還是一區呆着舒服。外面的世界,看電影的時候暢想一下就可以了,真要出去住着,那可不是小少爺呆的地方。”赫爾格語氣不自覺顯得咄咄逼人,“你若是不承認,要麽是撒謊,要麽是懦弱。”

“你!”尼祿臉都氣紅了——赫爾格這話說得完全是個陷阱,叫他承認也不對,否認也不是。尼祿本來平時和外人就不常說話,但凡開口也是慢條斯理、細聲細氣的,此刻一着急,更是嗆得直咳嗽:“我想要,我想要去雨林和海邊,你明明知道的,咳咳,你明明知道我身體不好,你……”

“哦,我知道了,”赫爾格冷冰冰地說,“你向往自由,但只有你的自由足夠珍貴,我的自由就不值一提。”

“不是這樣的!”尼祿說不過他,急得只會重複一句話,“不是這樣的!”

“我每天被關在一個只有二十平米的地方,一個月出去放風一次。整日只能眼巴巴地等你回來,這種感覺你很享受吧?”赫爾格輕蔑地說。

“我沒有,咳咳咳……”尼祿說,“我……”

“本來就是這樣,”赫爾格存心欺負他,一揮手打斷尼祿的話:“不用說了,你打心眼裏你還是覺得獸人和智人根本就不平等,從根源上就不平等。”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帶着一股子傷感,又有些無賴,“我到底在說什麽,這不都是廢話嗎?”

“我根本不是這麽想的!”尼祿大吼道。

不知是什麽給了赫爾格勇氣,或許是尼祿之前作勢要扔掉指環的舉動,叫他竟然脫口而出他從第一天起已經埋藏在心裏的想法:“你老說喜歡我喜歡我,但那喜歡就像是喜歡一只小鳥、一條小狗,總之還是對寵物的喜歡。你摸摸我的頭發,給我喂點好吃的,沒事再逗弄一下。你懂什麽是喜歡嗎?你根本就不懂。”

尼祿咬着嘴唇,表情看起來非常受傷——這下他不反駁了,也不解釋,淺色的大眼睛哀愁地注視着他。

“這也不能怪你,你做的已經很好了,”赫爾格避開他的視線,瞭望着窗外,“作為一個在城市出生長大的小孩,作為一個特級,作為一個生活在一區的人,比起你,這世間更壞更遭的智人數不勝數。能夠被你買下,我應該慶幸不已吧。”

“甚至于,如果不是你,換做任何其他的智人,我也不可能對他說這樣的話。”赫爾格搖了搖頭,“我早就要麽被抽幹扒淨,或因為不知天高地厚被關進地下室裏,手腳掰折等轉賣了吧。”

煩死了,赫爾格心想,早就說別對我假惺惺地好,就是因為你給了我很多,所以我才開始厚起臉皮,變得愈發貪婪。

他直至此刻終于窺見了一縷自己真實的心聲,洞察到一絲真相——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他其實并不想要死,他不想要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死在被鐵鏽和青苔吞噬的荒野裏。他想活着。

這世間和他曾經有過牽連和羁絆的人都死去了,他的爸爸媽媽,他的哥哥姐姐,他的朋友和鄰居,他變成了漂泊在塵世間的一粒灰塵,沒有質量,也感受不到引力。他死後,世界上再不會有人認識他、記得他,他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他很害怕。

然後尼祿出現了,這個年輕的智人不由分說、不容拒絕地和他産生了複雜而又糾結的聯系,自己每多了解對方一點,心底的恐懼就進一步加深。

但是,他既不渴求尼祿愛他,也不情願自己恨他,因為此刻的他根本沒有資格思考這些問題。他只是希望能夠有一天,哪怕只有那麽一分鐘,能夠以一個平等的姿态站在尼祿面前,和他吃一餐或許不那麽精致的飯,看一次即使烏雲密布的夜空,站在即使白沫翻飛、污濁不堪的海岸邊。

要是穹頂不存在就好了。赫爾格想,要是他和尼祿的相遇,并非建立在“一個億”和“X的計劃”的基礎上就好了。如果他們在城市之外的什麽地方初見,在一個獸人的血沒有任何價值、智人的腦子也不是工具的美好世界,如果他們在一個能夠盡情享受陽光雨露的地方遇見,他最開始或許仍會對這個古怪的小孩兒不理不睬,而後再慢慢喜歡上他這些古怪的部分。

“那你又如何呢?”很久沒有開口的尼祿突然輕聲問。

“什麽意思?”赫爾格反問。

“假設我身體忽然好了,好得不得了,我們走出了城市,越過了垃圾山,來到了雨林和沼澤。”尼祿聲音已經重新恢複了平靜,但那更像是一種強行壓抑的鎮定,“我根本沒有生存能力,不會打獵,不會爬樹,也不會分辨有毒的果子和蘑菇,連吃的也夠不上一口,總歸要靠你才能活下去不是嗎。”

赫爾格暴躁得滿頭白毛亂翹:“你到底想說什麽?你跟我在這演什麽私奔的搞笑劇情呢?”

“我既不高大強壯,也沒有野外生存的技能,我所學所會的一切在外面都沒有用武之地。到時候,我門也踏不出去一步,保不齊走到外面就被怨憎智人的獸人們抓起來生吞活剝了。每天只能蹲在家裏,等你帶吃的回來。”尼祿像是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輕松假設,“等你哪天煩了,抛下我一走了之,或者把我往什麽黑市一賣……”

赫爾格已經聽懂了——兩個人之間的不平等,并非尼祿是所主動選擇,而是無可調和的現實鴻溝。就算以極端的情況來想象——尼祿和他一起生活城市之外,那也只不過将主動權以一種畸形方式移交,變成了尼祿對他的反向依附,本質上并沒有變化。更何況城市裏生活優渥,他們若是真的在“外面”相遇,妄論生活質量,甚至生存前提都不能保證。

“那結論很簡單了,”赫爾格怒氣沖沖地說,“我們就不該見面,你不應該買下我,我也不應該認識你,這一切只是徒增煩惱。”

“不行!”尼祿嚴厲地喝住他——青年握緊拳頭,肩膀聳着,雙眼透着歇斯底裏的瘋狂,“你是我的!唯獨這點不行!”

又來了……赫爾格疲憊地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他眼珠下意識地轉動,掃視了一圈周圍——屋裏盈滿暖色的陽光,氣溫适宜的自然風時有時無,吹動着窗簾的一角。他倆這才剛起床,連衣服都沒穿好,劍拔弩張地朝對方一通吼,若是有旁人在場,看來實在有些滑稽。赫爾格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和尼祿吵什麽了。

這樣想着,赫爾格沒忍住,忽然笑了一聲。

尼祿已在崩潰邊緣,被他這一打岔,像是給定身了一般。但他仍然瞪着眼,啞着嗓子問:“你笑什麽?”

赫爾格苦笑着搖搖頭——這麽認真地探讨這些問題,有什麽意義呢?他們只是接了幾次吻,做了愛,僅此而已。他們既不是什麽海誓山盟的戀愛關系,也不是交心過命的家人朋友,只不過是兩頭拴着鐵鏈的困獸,在朝着對方發洩自己對牢籠的不滿罷了。

尼祿腦子一根筋,難道自己心裏還不清楚嗎?只要順着他的意思,陪他演好替身的戲碼,滿足他那些說來其實很簡單的願望,補償他從幼時開始總歸是有點病态的心理缺失,就足夠了。讓尼祿開開心心的,直到X拿到自己所需的所有東西,然後這一切就結束了不是嗎?

赫爾格清了清嗓子,說:“你說得對,我不該朝你亂發火,沒睡醒就忽然被電了一下,有點煩罷了。”

尼祿十分不太滿意這讨論戛然而止,但又珍惜赫爾格和顏悅色下的和平,老半天終于還是冷靜下來,不再追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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