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常拓是府上男仆,他的住所自然同女婢們的相隔甚遠。秋穗摸過去時,常拓正打算出門往小廚房去。

一開屋門瞧見秋穗,他驚訝之後,忙笑着踏下臺階迎過來問:“秋穗姑娘怎麽尋到這兒來了?可是等久了?我正打算往那邊去。”

秋穗話自然不會說得很直白,她只是迂回說:“我初來修竹園當差,覺得這獨棟的一座園子十分秀美,便想趁着忙碌之前的時光到處走走。沒想到,竟就走到了常管事這兒了。既如此,不若一道往廚房去吧?”

常拓自然沒意見,忙伸手朝秋穗做了個“請”的姿勢。

一路往小廚房的方向去了後,秋穗這才狀似閑聊般問起常拓:“我來之前,都是誰在書房內近身侍奉郎主的?如今這麽重要的差事交給了我,怕曾經領這份差事的女婢會不高興吧?”

常拓倒未有察覺,只笑說:“我們郎主不是很喜歡女婢近身侍奉,平日裏除了必要的伺候穿衣梳頭這些活外,大多是我代勞,郎主也更信任我。所幸如今姑娘你過來了,你又是老太太為郎主精挑細選的人,我看郎主也不排斥你的近身侍候,所以日後怕是要叫你多多勞神費心了。”

秋穗說:“盡心盡力伺候主家,這原是我的職責所在。只是我覺得……常管事,我有些淺建,不知當講不當講。”

常拓正聽得認真,人也嚴肅了下來,他見秋穗猶豫,忙道:“秋穗姑娘哪怕是在老太太跟前,也是極說得上話的。你我原是一樣的人,在我面前,姑娘就不必顧瞻前顧後了,但說無妨。”

雖是這樣,秋穗還是謙推了一番說:“話雖如此,但我畢竟初來這裏侍奉,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若我說得不好,常管事不必當回事,也萬勿因顧着我的臉面而不指責我。”然後才說重點,“郎主不像老太太,是內宅女眷,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家中,我們不論怎麽安排時間,總能都有近身服侍她老人家的時候。郎主是外頭做大事情的人,他白日忙碌,也就晚間有點時間能呆在家中。”

“若是他在家的時間內看到的都是我,一日兩日的還好,時間久了,想他也會不高興吧?我的意思是,常管事不必為了顧全我、遷就我,而斷了其她姐妹近身伺候主家的機會。”不是所有人都想像她一樣贖身出去的,有些人就想一輩子呆在侯府,她們也需要在侯府謀個前程。

而只有近身侍奉,時常能在主家眼皮底下做活,她們才能有被提拔和重視的機會。

秋穗本來只一心想着自己,想着自己表現,好為日後求贖身的恩典做準備。但昨兒經傅灼提點後,她一晚上細細想了很久,這才有了今日這番對常拓的說辭。

常拓自然明白,聽完後只是笑:“若是為着這個,姑娘實在不必擔心。你是老太太送過來的人,意思何為,大家都明白,誰也不敢說你不好。何況,在你來之前,那些女婢在郎主面前,也是沒什麽受重視的,所以你實在不必多慮。”

秋穗不免又笑着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常管事有成全我之意,我心中很是感激,但凡事過猶不及,恰如其分才是最好的。在我之前,已經有過綠俏和香珺她們了,可見郎主并不喜歡出頭冒尖的人,所以我怕我太占風頭反而會惹得郎主不高興。”

“其實我就是個奴婢,自己沒有太多的非分之想。主家們安排我去哪兒當差,我就去哪兒當差,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但不管去哪兒,我都只想好好的當差,去做稱主家們心的事兒,不想讓他們對我心生厭煩。”

直到秋穗話說到這裏,常拓才算是真正看明白。她哪兒是随便逛園子逛到這裏的,她這一趟怕就是特意來找自己的,為的就是說這些話給他聽。

也是直到這一刻,常拓才察覺到身邊女子心思的深沉。

怪道她小小年紀時就能在老太太跟前做一等婢女,也怪道老太太往園子裏送了那麽多女婢來,都失敗了,唯有她能成功。

身邊之人,不但心思深沉,也還頗有謀略,她進退得當,不會一味的冒進,知道适時的守拙藏匿鋒芒。

凡事也能顧全到大局,不會被眼前之利益沖昏頭腦,能看得長遠。

着實是個有些手腕的,是個厲害的角色。

常拓本來還嬉皮笑臉的,這會兒早收起了臉上的笑,變得嚴肅起來。

“秋穗姑娘說得是,之前倒是我欠思量了。”又忙說,“這樣吧,我瞧郎主還是挺喜歡吃你做的菜的,不若今晚這頓夕食仍由你來做,只是屆時郎主回來,伺候他用飯的活兒,便我自己來。姑娘辛苦了這幾日,今晚也好好好休息。”

如此正合了秋穗的意,秋穗忙說:“多謝常管事體恤。”

常拓仍是笑,只是這會兒的笑比起之前的,略顯僵硬了些。

在做飯食上,秋穗仍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也不會因為今日不是自己伺候郎主用飯,就馬虎以待、敷衍了事。她仍是用了心思的,甚至比昨兒那頓還要用心。

做好後,她還精心去擺了盤,盡量用幾道菜勾勒出一幅畫來。然後她把食盒交到常拓手上,她則轉身回了自己屋子歇息。

而那邊,常拓提着食盒去了書房後,恰好傅灼也從外面回來了。

看到常拓,傅灼冷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換了綢衫,又洗了臉洗了手,待于飯桌前坐下後,他才故意問:“今日怎麽是你?”

常拓一邊為主子布菜,一邊陪着笑說:“奴自幼侍奉在郎主身邊,早侍奉習慣了。如今一日不叫奴親力親為的侍奉,奴反倒是不自在。”說完嘿嘿笑,倒像是在掩飾着什麽心虛。

常拓比傅灼小幾歲,他同他兄長常舒是很小起便賣身到侯府,然後一直在傅灼身邊當差。對這兄弟二人,傅灼是極其的信任,也很照拂。

見他這般陪着小心,傅灼淡瞥了他一眼,又問:“是不是秋穗去找過你?”

“郎主怎麽知道?”常拓驚訝的脫口而出後,又覺得這般失态既顯得自己不夠穩重,又顯得有些蠢,便讪讪說,“郎主還真是料事如神啊。”

傅灼沒再說話,故意話留一線,然後叫他自己猜去。

秋穗做的菜,還真挺合傅灼胃口,今日不免又稍多進食了些。待他吃完坐去一邊歇下後,常拓這才猶豫着,然後把秋穗今日對他說的那些話全都和盤托出,說給了傅灼聽。

說完後,常拓兀自感慨道:“這位秋穗姑娘,當真心思剔透,又進退有度,是個聰明人。她這麽有心眼兒,日後做了郎主的人,若和郎主您一條心還好,若不和您一條心,郎主可要仔細小心些了。”

提到秋穗,傅灼眼前不自覺便浮現了那道身影來。秋穗近身服侍時,傅灼倒沒怎麽觀察過她的姿容,就算是打量,也多半是猜測她的心思。而這會兒,人出現在他腦海中時,傅灼再回想起那個人,倒會注意到她的容貌和氣質。

無疑是上乘的姿容和幹淨溫婉的氣質,又心思聰慧,在一衆女婢中,自然脫穎而出。再想起老太太提過的,她是秀才公的女兒,識文斷字又通情達理,傅灼不免也會覺得,這樣的人的确不該一輩子留在府上為奴為婢。

所以她想出府,另謀前程,也是情有可原。

連着兩日秋穗都沒值夜,到了第三日,常拓親自找了過來。

“郎主說姑娘心細又體貼周到,服侍得很好,日後便由我同姑娘一起輪流值夜。暫且先一人兩日輪着來吧,日後若有調整,再商議着來。”又說,“姑娘的廚藝很合郎主的胃口,郎主吃了幾日,想是吃慣了。日後郎主若回來用飯,姑娘便操勞些,由姑娘負責郎主一應吃食。”

“郎主說,姑娘在老太太身邊時就是最體面的人,不該到了這裏反而理所應當的叫你做廚娘的活。所以在姑娘的月俸之外,郎主每月另付姑娘五兩銀子作為酬勞。”

前面那些秋穗都覺得十分合理,但說到最後一條時,秋穗忙推辭說:“伺候主家是我分內之事,府上本來付我月銀就是要我好好服侍主家的,又怎好另再收錢?老太太對我有厚德,郎主對我也極好,我心甘情願為他們下廚做飯食。”

常拓卻笑着說:“郎主說了,咱們是厚道人家,斷做不出剝削欺壓家奴之事來。原不該姑娘的活,姑娘做了,就是該多付銀子才對。這樣日後就算是傳了出去,外面那些嫉妒咱們侯府的,也不好說嘴。”

若是這樣說,那秋穗便明白了。只是一個月多給五兩,也實在太多了些。

秋穗說:“郎主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原本一個月三兩的月俸就極高了,如今又多了這些,實在是受之有愧。郎主若怕外面人說嘴,随便多給個一兩五錢的就行。”

常拓則說:“便是府上聘廚娘,也不是人人都是一個價的。姑娘廚藝好,擔得起這個價。何況,姑娘如今不單單是管着郎主的飯食,也仍兼顧着老太太那裏。郎主的意思是,老太太她老人家那裏,也還是需姑娘稍費心些。”

既如此,秋穗便再沒推辭了,只應下說是。

常拓話帶到,便忙自己的去了。秋穗得了主家的指示後,如今再去閑安堂幫忙,也不必急來急去,偷偷摸摸。

甚至幫春禾一起備好老太太的朝食後,也不再急着回修竹園應卯,而是跟着一道去上房請安。

老太太瞧見秋穗,便歡喜道:“你來的正好,今日你不來,我也要打發人去找你來呢。聽春禾說了,這幾日我一日三餐的飯食,都有你幫忙。”

秋穗蹲身回話道:“奴婢雖去了修竹園,但畢竟是從老太太您這兒過去的。且郎主最是有孝心,他知道奴婢服侍您服侍得好,便叫奴婢時常回來看看。”

老太太很是欣慰:“五郎就是孝順。”但還是提醒秋穗,“他孝順是他的心意,但你不能太聽他的,總往這邊跑。你既去了他那兒,合該好好伺候他才是。不過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聽說了,五郎這幾天日日回來用夕食,且都是你給做的飯。秋穗,你果然沒叫我失望啊。”

面對老太太的誇贊和寄予的厚望,秋穗心中其實有些心虛,她沒擡頭,只垂首應了聲:“是。”

秋穗不喜歡撒謊,也不擅長。若是可以,她倒願意即刻向老太太禀明一切。但因明白老太太的心思,也知道她的執着,所以她一時也未敢。

便又想着,此事說到底最終還是得靠五老爺。正好今日是自己當差,屆時或可壯膽問其一二,她想知道他心中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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