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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霍雲江結婚了。半年時間裏傅璟三和他見過五次面,其中一次過了夜,另外四次都和趕趟似的做完就分開,誰也不拖泥帶水。

傅璟三覺得,他一定是名字沒取好,被小三小三地叫着,就真成了不折不扣的第三者。

如果可以他倒想叫傅璟二,小二總比小三聽着光亮點。只可惜傅璟二這名字有人叫了,是他二姐,他那沒文化的早死爹仿佛除了一二三就想不出什麽好字來,就連“璟”字還是從被蟲蛀了的族譜裏翻出來的。傅璟三才兩歲的時候就死了親爹,四歲的時候他媽帶着二姐洗澡時煤氣中毒,小孩體弱沒搶救得過來,大人救回來了卻留下點後遺症,時不時就犯神經。于是他媽命也不長,隔了幾年不知怎麽的在河裏淹死了,目擊者說是她自個兒跳的。

所以傅璟三可以說是被他姐養大的,一點不誇張。

那時傅璟三還在上小學,他姐念初中,義務教育一結束就去餐館洗盤子,天橋底下擺地攤,給傅璟三掙幾口口糧。他印象裏傅璟一就沒留過指甲,沒剪過劉海,頭發一留長就剪成齊肩,拿去賣錢;一到冬天就滿手的凍瘡,瓜子臉凍得紅撲撲的,還傻兮兮地笑着把他的手往自己後衣領裏塞,想把他焐熱。

傅璟三這輩子要說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那就是對他姐好。

他拿着他姐的血汗錢念了高中,人坐在教室裏和那群溫室花朵一塊兒聽講,心卻在傍晚營業的餐館後廚裏,恨不得趕快飛過去幫忙涮碗。能多賺一塊錢,傅璟三都覺得值當;可高中得上晚自習,他連五毛都沒時間賺。

“姐沒讀書,你要讀書,不然我們都沒文化,會被人騙。”

他一提不念了,傅璟一就說這話,他便沒轍,只有乖乖去學校。

也就是高中,高一的下半學期,傅璟三現在還記得那天是個陰天,淅淅瀝瀝地下着雨。

霍雲江就在這時候到他們班來了。

他穿着當時流行的套頭衫,一千多的籃球鞋,跟在班主任身後走進教室,只一秒鐘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叫霍雲江。”

傅璟三正走神,聽見這句自我介紹才咬着筆杆往講臺上看。教室裏的議論聲也往他耳朵裏鑽,什麽帥哥、什麽富二代,一看成績就好。

“你就坐……”班主任匆匆忙忙地掃視了教室一圈,最後指着傅璟三道,“你就坐傅璟三後面……傅璟三舉下手!”

他們班剛剛好八行七排五十六個人,霍雲江成了多出的那一個;但有些女生在意的意義上,他又像拼圖的最後欠缺。一個班總有一個不起眼的男生,一個受排擠的女生,一個胖子,一個瘦子,一個笨蛋,一個書呆子,一個痞子,一個班花……還得有一個德智體美勞全優的班草。霍雲江就是這個班草,即便他不怎麽愛說話,仍有女生主動找些話題來問他,諸如“之前在哪個學校”,“是不是本地人”之類問出來也不會很奇怪的話。

而傅璟三是那個“痞子”。

他天生脾氣不怎麽好,跟女同學說話時态度兇巴巴,跟男生在一塊兒時聽到葷段子他也不排斥,跟着壞笑,時不時嘴裏會蹦出倆髒字,聽得女同學反感。女生看他,多少有些怕——傅璟三面相兇,看人時還總皺眉,眼神淩厲,走路帶風;用同桌的話來說就是“三哥有殺氣”。

而霍雲江則完全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倒也不輕易拒絕人,很快就在班上自來熟的邀請下加入了課間籃球大隊。

傅璟三也是其中之一,他和霍雲江打了一個月的籃球,做了一個月的前後桌,卻沒說過一句話。

“你是不是看不慣霍雲江啊。”某個周五放學回家時,跟他同路的男生問道。

傅璟三聽見這個名字時,愣是沒能把他和後桌的臉聯系上一塊兒。他思索着皺起眉,給他的兇相再加了幾分不耐煩,都不等他回答,男生便識趣地讪笑道:“嘿,我也覺得他怪裝X的……”

“……我回去了。”傅璟三啧嘴,懶得理會地朝他家快步走了。

從這天開始,男生約莫和其他人說了什麽,他看不慣霍雲江便成了“既定事實”。

可傅璟三從來沒用正眼看過他,甚至記不起他長什麽模樣——他又不是思春期的少女,壓根不會在意周圍的男生是歪瓜裂棗還是風度翩翩。但謠傳可以改變一些事,逐漸的來叫傅璟三一起去打球的男生少了,偶爾叫上他,都是霍雲江不在的時候。

男生打球時免不了磕磕碰碰,他們像是怕傅璟三脾氣上頭和霍雲江打起來,又像是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所以不需要痞子的參與了。

關于傅璟三的謠傳不止這一樁。

有人看見過他去夜市接他姐姐回家,便謠傳他“校外有個女友”;還有人看見他周末在鬧市區提着空啤酒瓶,便篤定他是要去打群架。

這些那些,搭配他常年不耐煩的臉總顯得很真實。或者說,有了這些那些,才該是他們眼中的傅璟三。

直到有天,傅璟三的同桌突然住院了。

急性腎衰竭,得換腎,可能會死。班主任假模假式地說了幾句痛心疾首的話,通知大家捐款,再怎麽看怎麽覺得霍雲江多出的那一張桌子不順眼:“……大家盡盡心意也好,多少都沒關系,班長一會兒去收捐款,登記好名字;霍雲江你搬到前面來,就坐傅璟三旁邊。”

霍雲江什麽也沒說,課間默默挪換了兩張桌子。

傅璟三那時伏在桌上補覺,聽着身邊紮耳的噪音,一陣陣不耐煩;可還沒等他睜眼發難,從旁邊那人的身上飄過來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冬天時長青木的味道,淡得像錯覺。也不知怎麽的,他側過頭露出半張臉,掀開眼皮看了看。霍雲江的校服袖子卷在他的臂彎處,線條分明的手臂正來回動着收拾抽屜裏的東西;視線再往上偏移,是一張漠然到惹人厭的面孔。

傅璟三想,那些思春少女肯定喜歡極了這人。

還沒等他重新阖上眼,課桌旁戴着黑框眼鏡的女班長擠了過來:“交一下捐款。”

他想裝沒聽見,迅速閉上眼裝睡;可他慢了一步,女班長知道他醒着:“交多少都可以,快點吧,一會兒要上課**Y_Q_Z_W_5_C_O_M**了。……傅璟三?”

說是捐款,但和要錢沒什麽區別。傅璟三心裏明白這是該做的,可又覺得被人逼着交錢很煩;他只好直起腰,兇巴巴地看了女班長一眼,說:“明天交行不行。”

“明天周六,這錢今天放學就送去醫院那邊了。”

傅璟三伸手摸了摸口袋——他沒有錢包,所有的錢都随手揉成團,塞在褲袋裏。霍雲江偏也這個時候垂頭拿錢包,然後便看見傅璟三從口袋裏摸出一團皺巴巴的綠色。那是一元紙幣的顏色,看團的大小也知道不會超過五塊錢。傅璟三忘了,他生活費用光了,只剩下這幾塊錢,還得**Y_Q_Z_W_5_C_O_M**負責他的晚餐。捉襟見肘大約能形容他此時的感覺,而且他知道霍雲江看見了。

女班長又說:“快點……”

只捐幾塊錢給他的同桌,沒有良心;不捐錢,沒有良心;說只有這幾塊錢了,誰也不會信,還是沒有良心。

正當傅璟三不知所措時,霍雲江已經拿出了錢包,動作間有意無意地撞到他的胳膊肘,那團綠色的紙幣便随着他的手被撞回了口袋裏。

霍雲江打開錢包,裏面擺着好多張大鈔;他抽出兩張來,動作輕巧地遞到女班長面前,說:“他忘記帶錢了,我先幫他墊。”

女班長接過錢,就在霍雲江的桌上彎腰記下名字,再去找下一個人要捐款。

也許有一秒甚至更短的時間,傅璟三感激對方替他解圍;但他更在意的是金額:“……你有病啊,捐那麽多。”

“沒錢可以不用還。”霍雲江只這麽說道。

傅璟三窮,窮得叮當響。

他姐在外面辛苦三天,也許都掙不到一百塊。意識到自己要還一百給霍雲江的時候,傅璟三仿佛看見了幼時姐姐在地攤那兒叫賣時的悲慘模樣。可對方這樣說,他反而不得不還:“我讓你給我墊了嗎?”

“你也可以去找班長,”霍雲江說,“說你只捐三塊,把那錢拿回來還給我。”

他能從對方的語氣裏,聽出那股赤裸不掩飾的鄙夷。

“老子會還你的!”傅璟三這麽說着,調轉了個方向繼續睡。

可偏偏上課鈴這時候響了,同學陸陸續續進教室,很快老師也走上講臺,将教案往桌上一放,揚起一片粉筆灰。

傅璟三擡起頭,懶散又暴躁地把桌上上一堂課的書塞進抽屜裏,再拿出另一本。就在這時,他聽見旁邊若有若無地一聲嗤笑。

霍雲江在嘲笑他,捐款不願意出錢,裝睡都失敗。

謠言就在這瞬間搖身一變,成為真實情況——他确實看不慣霍雲江,現在再去想幾分鐘前對方掏錢墊付的模樣,都極具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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