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選擇
文斯在彈鋼琴,我躺在沙發裏,兩眼絕望地看着天花板。我不知道這沙發有多古老了,它看起來像直接從唐頓莊園裏搬出來的。陽光從天窗的彩色玻璃裏透進來。
電視上全是法文節目,當然了,我們在法國,這很正常。不過我要告訴你,說什麽只要有環境,很快就能掌握一門語言,純屬大忽悠。
「你知道我們現在像什麽嗎?」我說,文斯擡起頭,李斯特的愛之夢仍然從他指尖流瀉而出,充滿了整個大屋,「中世紀在城堡裏閉門不出,等待黑死病過去的貴族。」
這毫不誇張,我們已經一個月沒有出過門了。
「同意。」文斯說,「不過我是貴族,你是貴族的仆人。」
老天,他還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打擊我的機會。
「願你守口如瓶:嚴厲的言辭容易傷人。」我引用弗萊裏格拉特的詩,他現在彈的這段就是由此改編的,「你就不能對我和藹一點嗎?」我舉起手,掐着小指間,「這麽一點就行。」
「好吧,我反省。」他眨眨眼,「如果你無聊的話,我可以教你彈琴。」他滑過琴鍵,留下一串完美的蝴蝶音,跳到了莫紮特頻道,「就從小星星開始,喜歡嗎?」
「我唯一不喜歡鋼琴的時候,」我聲明,「就是當彈的人是我。」
「遺憾。」文斯停下來,「這本來可以打發個一兩年的。」
「一兩年?!」我驚坐起來,「你沒搞錯吧?」
「這并不難。」
「不!誰跟你說鋼琴,我是說,我們要在這待一兩年?!」我幾乎尖叫起來。
「上次有人追殺我,我躲了十年。」他說,好像還嫌不夠,又加上,「在亞馬遜。我現在還記得鱷魚血那糟糕的味道。」
「魯茲有這麽厲害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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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還是打敗了他。」
「是。」
「但是……?」我預感還有下文。
「他的宗族是西海岸勢力最大的一支。」文斯解釋。
啊,雙拳難敵四手。
「你覺得他什麽時候會放棄?」
「那取決于他有多憤怒。」文斯沒有正面回答,「但是你看,我用銀匕首把他釘牆上了……」
我想這意思是說魯茲非常憤怒,「躲在這兒就安全了嗎?」
「不。」文斯這麽幹脆的否定讓我挺吃驚,「不過,在我們的圈子裏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如果你惹了麻煩,找一個遠遠的地方躲起來,不要太招搖,做出反省的樣子,這樣在算賬的時候,他們就會溫柔一些。」
「怎麽溫柔?」
文斯想了想,「鎖在棺材裏活埋個把世紀吧。」
在他們的世界裏,溫柔肯定是個糟糕的詞,我不想知道什麽是強硬手段了,「你,被溫柔的對待過嗎?」
「沒。不過我見過。」文斯神色複雜的看了我一眼,「我曾經的宗族的老對頭,他被埋在巴黎的一個公墓裏,我現在經過那還能聽到他在地底下的詛咒。以及,蟲子啃他臉的聲音。」
我覺得要吐了,「我不想知道細節。」我豎起手掌,試圖跟他解釋,「你看,我很能理解你不想被找到,但我沒法陪你在這裏一待好幾年。我……我有自己的生活,我必須回去。」說到最後,我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很心虛。因為一開始,這是我的不對,我不應該插手他的世界。我就像是一個混蛋,擅自做主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然後說,我要走了,你看着辦吧。
文斯沒說話。
過了一會,他開口了,「就是說,你辭職了。」他木然的口吻讓人心裏發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試圖聽上去委婉一點,不過我該死的不擅長,「只是,暫時中止。你知道我在哪裏,等到危機結束,你還是可以來找我,我會……等你的。」
文斯搖了搖頭,「你不明白,一旦你走出那扇門,我們之間就完了。」
我愣住了,「為什麽?別這麽絕情嘛。」
文斯嘆了口氣,走到我對面坐下來,身體前傾,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你離開,我必須洗掉你的記憶,關于我的那一部分。否則魯茲很快就會順着你找到我。」
我懂了,因為魯茲和他一樣,會讀心術。我會出賣他,即使不是出于本意。
「所以,就像莎士比亞說的,留下來還是走?」我的生活和他,二者必須放棄一樣,這就是我面臨的選擇。
文斯點點頭。
「可是你說,即使我們保持低調,魯茲也一樣會找來。」
「我會……」文斯緩慢地閉上眼睛,然後睜開,「我會盡力保證你的安全。」他輕輕地說,極力讓自己聽起來漫不經心,但他失敗了,我感覺到這句話沉重的分量。有史以來第一次,他親口對我做出承諾,我的眼眶濕潤了。差一點點,我就服從內心的沖動,答應他留下來。但是我想到我的家人,确實,他們并不完美,有的時候甚至是煩惱之源,但他們愛我,我不能就這樣消失掉。
「好好想想。」文斯最後說,起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滿天的星鬥向我眨眼(我特意選了一間有天窗的卧室),我失眠了。
這不是關于責任、義務、道德……或者類似的問題。症結在于,我到底想要怎樣度過我的人生。
媽媽很早就問過我這個問題。「要做好規劃。」她總是說。但是一直以來,我都渾渾噩噩的,走一步看一步。這就是為什麽很多人成功了,而我沒有,我沒有拼盡一切都想要去抓住的那個目标。
但是當文斯出現之後,有什麽東西改變了。在以往,如果要我列舉我感覺最滿足的時刻,我會說是和米娜在一起,看着她的笑容。但是現在,她的笑容如此遙遠而模糊,好像如果我不每天回想一遍的話,就會淡化進虛無之中。
但是另外一些記憶,在腦海中,仿佛黑夜中的燈塔,那麽明亮清晰,振奮人心。
那是在南太平洋上的一個黃昏。我甚至可以聞到海水的鹹腥味,感覺到溫熱的沙子擦過皮膚,感覺到夕陽是怎樣暖融融的籠罩着我,感到粗糙的信紙在我指尖展開,迎面撲來墨水的清香,一行筆跡跳入我的眼簾:「您應該盡快為此書作序。」
即使是回憶,我仍然能生動的記起那如何令我怦然心動,幸福得快要窒息。毫無疑問,這是成功的滋味。但是,如果我深入挖掘,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我記起長途飛行中的日日夜夜,當我書寫文斯的故事時,雖然這麽說有點老套,我覺得我不再是那個蹩腳記者萊爾·費斯,我的靈魂從軀殼中脫離出來,獲得了完全的自由,時間在流逝,但我全然未察。
按照東方人的話來說,那種狀态叫做「入定」。
夜色持續着,我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天窗下的掀蓋式書桌,在桌面上,一本筆記攤開着。
上面記錄着文斯是如何轉變為吸血鬼的。我猜的不錯,那天晚上,他為我治療額頭上的傷口的時候,我确實瞥見了他的過去的冰山一角。
那是他剛剛成為吸血鬼的時候,他的轉變者,迫使他獵食了自己的母親。他愛她,他知道他不能這麽做,這是對他的人性的徹底否認。但是對血的渴望打敗了他,讓他變成了一頭野獸。他狂飲着、享受着、沉迷着,直到她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是我記錄的他最痛苦的經歷。我沒有給文斯過目,沒必要,有了上次的經驗,我的行文改進了許多。再說,那些記憶折磨得他還不夠嗎?
在心底裏,我知道,終我一生我都不會将它寄給任何出版社,雖然上次的編輯曾經問過我有沒有想過出個系列。我甚至不想跟其他人分享它,我有一種感覺,這是我和文斯之間的秘密,一根将我們緊密聯系起來的紐帶。
出書、獲得名聲雖然不錯,但歸根結底,我只是想要那種「入定」的感覺。
我放下筆記,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站在一個孤單的岔路口。一邊是熟悉的回家的路,我長大的房子矗立在盡頭,爸爸摟着媽媽在門廊前等着我,布萊恩抱着雙臂,一副拽拽的樣子,只在眼睛裏流露出些許喜悅,老奧托銜着飛碟蹒跚地向我跑來……另外一邊,是全然的黑暗未知,道路一直延伸下去,一個身影在踽踽獨行。
然後,我邁出了步子。
文斯靠在拱形涼臺的欄杆上,月光覆在他身上,只有在這時,他看上去确實像個游走在塵世之外的吸血鬼。我穿過起伏的紗幔,走過去。
「不後悔?」他問,依然面對着皎潔的月色。
「我想看到結局。」
文斯無聲的笑了,「你知道,對于我們來說,不存在什麽結局。」
我聳聳肩膀,「按照專業術語,這叫做開放式結局。」
文斯看着我,好吧,冷笑話,壞習慣。
「你可能會死。」
我想了一想,魯茲的尖牙留下的恐懼還記憶猶新,但奇怪的是,我的內心并沒有顫抖,「你知道阿拉丁的故事嗎?」
「和四十大盜?」
「不,那是阿裏巴巴。阿拉丁是那個遇到燈神的,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我經常想,如果我遇到一個燈神,我的三個願望會是什麽。」
文斯露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他的想法,我不會遇上燈神,我沒有理他,繼續說下去,「我的三個願望是,出一本書,環游世界,和中彩票。現在它們都完成了,所以我想,如果我死去,我不會有遺憾。」
「你什麽時候中彩票了?」
「沒。」我揮揮手,「不過中彩票的重點在于變有錢,現在我有錢了,所以,就算是達成了吧。」
文斯挑起一邊眉頭,「你管你現在叫有錢。」
「我的賬戶上有五個零呢!小數點的前面!」我驕傲地告訴他。七年級我把全A的成績單拿在老爸眼前晃悠的時候就是這德性。
「真好,終于不用賣火柴了。」他抿起嘴,眨眨眼睛,那神情,讓我瞬間覺得自己是一只流落街頭的癞皮狗,還瘸了一條腿。揪心的可憐啊。
「你不能總是以你的标準去衡量別人……」我洩氣的反駁。我從來沒弄明白過他到底有多少錢,真奇怪,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加法還不錯呢。
「老實說,我也沒弄明白過。」他安慰我,向屋裏走去,「走吧。」
「幹嘛?」我看見他套了一件百合圖案的黑色絲質棒球夾克,要是我穿上,肯定是個活脫脫的性變态,但是他就像是從來年春季新款發布會T臺上直接走下來的。
「讓你變有錢。」他拎起車鑰匙,晃了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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