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散步

我差一點就沖上去擁抱他了,不過咱們之間有一種默契,就是不太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我在臺階前停下步子,模仿黑衣人裏酷酷的表情,「我沒有答應。」

「你應該答應的。」文斯把杯子擱在欄杆上,走下來,「魯茲準備圍剿我,我得避避風頭。」

「你打敗他了。」

「簡直是落花流水。」文斯朝我眨了眨眼,「男朋友說了,不準失敗嘛。」

「哪個倒黴貨跟了你?」又一個惡劣的玩笑,我裝傻。

話題到此結束,文斯指了指葡萄園,「走走吧。」

「好。」我們一前一後朝田埂走去。

葡萄已經收成過了。我想起在月光瀑布,文斯邀請我吃晚餐的那天。晚風也是如此舒适,混合着夏天的燥熱和秋天的涼爽,還有土地和草葉的香味。

「他告訴了你多少?」文斯問。

「關于你是另類中的另類?」

他聳了聳肩。

「并不多,」我在兩排葡萄藤之間停下來,扯枯葉玩,「他說你背景複雜。巧的是,這我也看出來了。」

文斯沉默的注視着遠處沉落的夕陽。很多問題不停地從我的腦海裏冒出來,好像有一群熱帶魚在底下吐泡泡,我小心翼翼的措辭,「他說你是邊緣分子。」

「為了發明這個詞,穆罕穆德一定查了不少字典。」

我笑起來,「不過站在一個人類的角度來看,他和他的部落才更像邊緣分子,他們住在原始森林裏,而且還不喜歡豪車。」

「他們是吸血鬼裏的清教徒。」文斯總結,轉向我,「是不是敞開心扉時間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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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臉上有些熱,「幹嘛?我還什麽都沒問呢……」

「每次你想刺探我的隐私,就會這樣支支吾吾、拐彎抹角。」

「嘿,別忘了,我是你的代理人,我有權利過問你的事情。」我極力辯護,「我只是不想讓你感到難堪,萬一哪個問題捅到蜂窩上了呢?」

文斯擺了擺手,「在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裸奔都不會讓我尴尬。如果我緘口不言,那純粹是我不想告訴你。」

「那現在,告訴全國的觀衆們,守口如瓶先生,是什麽撬開了你的嘴?」我遞上一個假想的麥克風,「提示,标準答案是,我代理人的忠誠感動了我。」

他盯着我,臉上寫着:你不是來真的吧?

「對不起,這一點都不好笑。」我舉手投降,正經起來,「從這個開始吧,為什麽你……嗯……不屬于任何宗族?」

文斯笑了一下,他一定早料到我會問這個,「我曾經屬于一個。」他邁開步子,我跟上他,夕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只留下暗藍天幕下一抹橘色。

「但是……?」

「我和其他成員格格不入。」文斯拾起一段藤蔓,把玩着卷曲的嫩枝,「他們就像哥特小說裏的妖怪,陳腐不化,我怕長此以往我也會變得和他們一樣,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脫離出來。」

「像是叛逆期的青少年?」我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十九世紀末,大概。」

那可是很久以前了,「等等,」我豎起手掌,「我想确定一下,歷史上有你的名字嗎?」

「不,」文斯搖搖頭,我放下心來,但事情還沒完,「但是我想如果你仔細找的話,能找到幾張我的照片。」文斯輕描淡寫地說,「我認識一些人,尼采、王爾德之類的……你知道吧?」

「等等……什麽?!」我停下來消化了一下,「是我想象中的那誰嗎?」

文斯回過頭,我任他侵入我的意識,「正是。」

「這個等會到屋裏我再詳細的問你。」我說,抓緊時間,「然後呢,你遇到了穆罕穆德嗎?」

「猜得好。」

「他試圖說服你加入他的部落,你則向他學習控制饑渴的方法?」我轉述穆罕穆德的話。

文斯偏着頭想了一想,「把試圖說服換成跪請。」

「厚顏無恥。」我評價,「你幹嘛不答應?哦,等下,讓我來讀你一下你的心,」我閉上眼,用食指抵着太陽穴,文斯沒說話,讓我盡情表演。

一會兒,靈媒萊爾擡起頭,「懂了,你喜歡豪車,不喜歡住在森林裏。」

「哇,你怎麽知道的,太神奇了。」文斯一臉漠然。

沉默,藍色夜幕勾勒出他的剪影,過了一會,他繼續說,「事實上,我不同意他的理念。」

我傾聽着。

「他覺得自己很高尚,但這不對,你明白嗎?對血的渴望是吸血鬼的天性。」

我想起那晚,我走進森林時,他們的眼神。

文斯一定是捕捉到了我的思緒,他輕聲笑了一下,「是的,你可以拒絕承認,但這永遠改變不了。遠離人類,躲在不毛之地,他們想怎麽樣?悼念自己失去的人性嗎?他們應該清楚,無論你多麽想回頭,它永遠都回不來了。避世不能解決什麽,只是一種逃避,懦夫才逃避,而我……」他搖了搖頭,「不想當懦夫。」

我有點明白他了,「所以,你想在這之間尋找……怎麽說,

一個平衡點?」

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點莫名其妙,他從來不那樣看我,好像我令他意外了一樣,「怎麽了?你說的,你不喜歡傳統那一套,也不喜歡素食主義,所以我想……」

「是的……」他緩慢地說,「我想尋找一個平衡。」他看着遠處高低起伏的田野。他似乎并不是在和我說話,而是自我肯定。

在這個時候,我走開了,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我不想指出這裏面的漏洞,雖然它明顯得簡直像個小太陽。文斯,或許他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完全活在謊言之中。我是說,他看不起穆罕穆德。可是如果說穆罕穆德只是在哀悼自己的人性,那麽他則是全然的拒絕接受。他遠離同類,花了好大的力氣,來控制自己對血的欲望,只是為了在我們中間,像人類一樣生活。一次又一次的,他看着周圍的人出生、長大、成家、老去、死亡,自己卻一成不變。這就像是,一只被扔在雞窩裏的天鵝,把自己的翅膀束縛起來,欺騙自己和別人一樣。

過了這麽久,我頭一次同情起他來。如果這一切對他來說是一場美夢的話,我希望他永遠不要醒過來,因為那會非常痛苦。

我把這些從腦袋裏清除出去,回到他身邊,「說說你是怎麽被穆罕穆德驅逐的吧。」

「驅逐?」文斯皺起眉頭,「他用了這個詞?」

「別咬文嚼字嘛。」

「好吧。」文斯撇撇嘴,「我不是說,我以前是屬于一個宗族的嗎?」

「你親愛的父親來接你回家了?」我想起了魯茲。

「更像是催債吧。」文斯說,「我不想給穆罕默德惹麻煩,他也不想插手,我們一拍兩散。就在這個時候,歐戰爆發了,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這就接上趟了,我點點頭。

剩下的盒子只有一個了,我深吸口氣,然後問了那個問題。

我們站在開闊的田野上,天空悠遠得讓人害怕。

文斯盯着我,綠色的眸子如此深邃,「你真的想知道?」

「可以嗎?」

他轉過身,抱着雙臂,想了一想,然後,他重新轉向我,「我可以給你看。」

他走向我,手掌扶在我的側臉上,然後俯下身,我們的額頭靠在一起……

就這樣,我知道了這整個故事。

我知道了,文斯是怎麽轉變的。

「你餓了沒?」

「餓慘了。」我說。

我們漫步在星空下,向回走去。毫不誇張,我已經幾天沒吃一頓正經的了。

「來點正宗的鵝肝?」

「Merci beaucoup。」

「還是一樣糟。」

我知道他是在說我的法語,「你呢?」

「O型陰性血,永恒的經典。」

我們來到門廊前,我停下步子,「嗯……我想向你道謝,穆罕穆德告訴我了,标記的事情。」

「沒辦法,」文斯嘆了口氣,「我忘了給你買工傷保險。」

我笑了出來,他有的時候也可以很幽默,「你想過這個沒有,要是我有一天退休了,你會怎麽辦?」

「工作還沒滿一年,就想着退休了,你們人類啊……」

「認真點好嗎?」我抗議,「我們老得很快的。」跟他比起來,呃,如果他會老的話。

「好吧好吧……」文斯不耐煩地擺擺手,「你想什麽時候退休?」

「六十歲吧。」

「好。那麽,再等三十五年,我就會告訴你了。」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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