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等待
我學着使用穆罕穆德所謂的——身體記憶。這不太容易,不過我仍然取得了一些進展。當我對着手機發呆時,一行數字有意無意的滑過腦海,像是舊房子的座機號碼突然閃回一樣,而且同樣的撥不通。
「你呼叫的號碼不在服務區。」一個女人正經八百的告訴我。
死胡同。
我想我是否應該像那些八點檔電視劇裏的角色一樣,踏遍我曾經走過的地方,或者,去看心理醫生。沒怎麽掙紮,我選擇了前者。
最好不要告訴心理醫生們:「我認識一個吸血鬼。」這行不通的。他們的桌子底下都有一個應急按鈕,他會一邊在臺面上用理解萬歲的微笑穩住你,一邊按下它。接着,等你反應過來的時候,你已經被白大褂猛男架起來扔上精神病院直達特快了。
不過,方法一也不簡單。按照錄音上說的,我恐怕得跑遍大半個世界。
回到家,我把行李收拾出來,做好長期戰鬥的準備。媽媽沒有多說,她從來都是這樣,只是問我錢夠不夠用。我擁抱了她,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毫無疑問,第一站是月光瀑布。我買好車票,跳上大巴。車上只有零星幾個乘客,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今天是個陰天,低沉的天空布滿烏雲。我想起來,兩年之前,我也是這樣,腦袋靠在玻璃上,望着灰暗的天空,心裏充滿未知。那時等待我的是一個轉機,我希望這次也是。
耳機裏播放着錄音。現在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不會讓我雞皮疙瘩直掉了。在說到芬蘭的那一段,我走了神,想象着坐在熱氣球裏伸手去觸碰極光的感覺。
突然之間,我抓住了一些什麽。不會錯的,答案就是它。這絕對是穆罕穆德說的,身體記憶。
我沖向司機,大聲嚷嚷要下車。他給我說了一堆交通規則的廢話。我只好等到下一個服務區。天,那簡直是煎熬。
我立即搭上返程的車,直奔……蕾奧妮安息的地方。
為什麽不呢?對于文斯來說,那應該是他生命中的一座紀念碑,也是他第一次對我敞開心扉。還有什麽比這更有标志意義?
在去的路上,我停下來買了一束花。墓園周圍籠罩在朦胧的霧氣之中,小水珠附在我身上,不一會,我就濕漉漉的了。沒有什麽拜訪者,準确的說,只有我一個。我捧着鮮花穿過高高低低的石碑,每踏出一步,就有一段回憶灌進我的腦海。那是一種神奇的體驗,難以描述,就像激流漫過幹涸的土地,陽光穿透黑雲。
我猜對了。
當我最終站在蕾奧妮的墓碑前——錄音沒說它在哪裏,我是憑着記憶找到它的——我感覺完整而滿足。我很高興我終于找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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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是我們每個人獨特的經歷造就了我們,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這就是阿茲海默症為何如此可怕,它像個時間竊賊,把寶貴的回憶一一奪走,讓患者變成另外一個陌生人。
我把花放在墓碑上,然後離開了。
陽光照着碼頭,大大小小的船在藍色的海浪中沉浮。我拿地圖擋在頭上,向浮橋走過去。穿過廣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現在正是旅游旺季,威尼斯到處都擠滿了人,而且我發現,這兒的鴿子一點也不怕生,它們輕車熟路地穿梭在游客之間,湧向手持玉米粒的美女。
一顆足球撞上我的皮鞋,我撿起來,看見一個金發少年站在我面前。
「il tuo?」我問。
「當然了,謝謝。」他回答,可比我的意大利語标準多了。
我把足球遞給他,當他伸出手時,我發現,他塗着綠色的指甲油。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會塗綠色指甲油?或許是我太傳統了,綠色和指甲,這根本不兼容,看出來了嗎?
「我喜歡綠色,和我的眼睛很配。」男孩在眼睛旁邊做了個耶的手勢。沒錯,一模一樣的翠綠色。
「跟時尚專欄投稿吧。」我建議。
他吐吐舌頭,運球走開了。
我繼續走我的,岸邊有一個告示牌,上面用醒目的粗體字寫着三種語言的「私人碼頭,非請勿入」(包括中文)。我站在那裏欣賞了一下,然後忽略了它,越過天鵝絨紅繩,踏上浮橋。闖入一個私人領地,在高中時代,這曾是我的夢想之一。
地中海風光如畫,這個欣賞海景的絕佳位置停着一艘麗娃雅典娜,純意大利手工打造,堪稱115尺長的海上勞斯萊斯。
雖然我不暈船,但我見到這寶貝的第一眼也感覺目眩神迷,它惹火死了。黑色木紋流線型船身上鑲嵌着銀色的船名,「蕾奧妮」,我怎麽一點都不好奇它的主人是誰呢?
我順着舷梯爬上甲板。餐廳、客廳、多功能廳……空無一人。我來到船尾,一個身影躺在躺椅上,他穿着花襯衫、沙灘褲和拖鞋,雙腿交疊,手臂枕在腦袋底下,一副墨鏡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
是文斯。
察覺到我,他豎起手指,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然後指了指架在舷邊的魚竿,魚線抖動了一下,有獵物上鈎了。
我大度地給了他兩分鐘。文斯爬起來,拉起魚竿,動作中帶着一種慵懶地優雅。是一條龍蝦,他把它從鈎子上取下來,扔進一旁的水桶。太好了,今晚有海鮮吃了。
他重新架好魚竿,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然後轉向我。
「Ciao。」
這個詞又是你好又是再見,我不确定他是哪個意思,因此我省略回答,直接朝他沖過去——行動是最好的語言。
他微笑着張開雙臂,接着,看到我捏緊的拳頭,他臉色變了。
體育播音員會這樣說:萊爾選手氣勢洶洶!一記左勾拳!哎呀,文斯選手的下巴要遭殃了!哦,不!在最後關頭他躲開了!觀衆們,他成功的躲開了!
「怎麽回事?」他垮下墨鏡,「你不是要給我一個擁抱?」
「你想得美!」我肺都快氣炸了,「你以為我們是分開二十年在度假時偶遇的老情人嗎?!」我揮舞着拳頭追着他。
「我們可以假裝是的。」他後退躲進卧室。
「老仇人還差不多!」我不打算放過他,「我想讓你開心,而你就這樣報答我?說一堆胡話然後洗掉我的記憶?!那是一個回歸派對,可不是告別派對!」
「你找回你的記憶了。」文斯事不關己的口吻仍然那麽混蛋。
「那是我能耐!」路過床邊,我操起一個枕頭砸向他,他敏捷的躲開了,我随着他沖上駕駛臺,「你非法解除雇傭關系,我可以告你的!」
他被我逼到下沉式露天酒吧裏,前面是死路一條,而我自己也氣喘籲籲了。
「冷靜,我有理由。」他終于停下來,回過身。
我有點想學愛情片裏不可理喻的女主角,捂住耳朵說我不想聽,不過我最好還是聽下去,趁文斯還在扮演紳士,以我的經驗,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很有限。
「我陷入了麻煩。」他說。
還以為有什麽驚天動地大j□j呢!我假裝皺起眉頭,「等一下,你把我搞糊塗了,你的意思是說,你曾經從麻煩裏出來過?」或者,他本身就是一個麻煩。我把後面一句留着了,作為儲備。
「有心情講笑話了?」文斯的表情放松下來,「我猜這表示咱倆和好了吧。」
我不會這麽容易就放過他,他已經夠肆無忌憚了,「先別慌,你知道我生氣的時候也愛說笑話。」
沉默。文斯想了一下,「兜風去?」他豎起拇指,亞得裏亞海在陽光的照耀下璀璨奪目。
我知道他想幹什麽,轉移我的注意力,不過我讓他成功了,「我開船?」
「如果是,你會原諒我嗎?」
我裝作勉為其難,「可以考慮。」
文斯做了個請的手勢,「你開。」
好耶。
那天我們一直漂泊到日落之後。晚風有些涼飕飕的,游艇停在外海,視野一片幹淨,只有遠處,一艘巨型集裝箱船緩緩駛來。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文斯問,躺在皮沙發裏。
我把烤架上的龍蝦翻了個面,「哦,這不算難,信用卡記錄,交通錄像……我還知道你每一處不動産的地址。」我說過我有一個同學在FBI嗎?他還以為我的未婚妻和別人私奔了呢。都怪文斯,他信用卡上登記的名字是文茜。
文斯點了點頭,「就像我說的,想做一個人群中的影子越來越難了。」
龍蝦烤好了,我盛進盤子,在他對面入座。如果我都能找到他,更不用說他的敵人了。
「所以我沒有浪費時間躲藏。」他說。
我咬了一口吃的,美味,「接下來你不會要告訴我,你只是在度假吧?」
「一方面,我永遠在度假。」文斯說,「另一方面,我在等待判決。」
我懷疑我聽錯了,「判決?」我重複,叉子懸在空中。
「吸血鬼法則。」文斯說,沉思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正确的措辭,「我們的世界也有一些游戲規則,就像是法律,雖然寬泛得多。」
「你犯法了?當然,我是說吸血鬼的。」人類的法律要是能管住他,他早就被判一千年了。蓄意傷害,危害公共人身安全……他好像一直以為羅迪歐大道是一級方程式錦标賽現場。
「安傑洛似乎是這麽認為的。」
「安傑洛是誰?」我想起達芙妮女神說的,「安傑洛向你致意。」
「我們的活法律。」文斯攤開雙手。
我打了個寒戰,他展開說,「他是這世界上已知的最年長的吸血鬼。」
「吸血鬼老祖宗?」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陰森的形象,披着長披風,躲在古堡深深的窗戶後面,郁郁寡歡的俯視世人……
文斯打斷了我,「不,我一百年前拜訪他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穿西服了。」
「真遺憾,他本來可以不用變裝的,萬聖節快到了。」說完,我後悔了,「他不會因為這句話殺了我吧?」
文斯眨了眨眼睛。
哦,管他的呢,「你覺得你是哪點讓他看不過去了?」
「明知故問。」文斯看着我,我們一起說,「魯茲。」
老天,我還以為在他們的世界裏,這種恩怨情仇每天都在上演呢!電視劇的錯。我覺得心裏一陣忐忑,「安傑洛……呃……會怎麽處置你?」
「說不好。」文斯搖搖頭,「他是個難以預料的家夥。」
「但是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肯定是壞事。」
一陣焦慮,我站起來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我。」文斯訂正,「這兒沒有我們了,就我一個,懂嗎?」
他不容置疑的口吻在這種情況下對我不起作用,「你敢說再見到我你不高興?」
文斯轉移了視線,一比零。
「這件事我也有份,」我繼續說,「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承擔後果的。」
他擡起頭,應該是想給我一個死亡威脅,剛要開口,我制止了他,「再說,我可不是空手來的。」
一陣搖晃,夜色中,另一艘快艇劈開波浪,安靜地靠上了我們的左舷。
水手娴熟地将纜繩套上纜樁,在一個黑衣男人的指揮下,幾只大箱子被搬運上來,陳列在我們面前。
我們握了握手,他帶着手下回到船上,纜繩被解開,快艇打了個旋,消失了。一切不足五分鐘,就像一場排練好的默劇。
我翻開箱蓋,撥開泡沫屑,裏面是整整齊齊的軍火。諷刺的是,箱子上寫的是「西紅柿」。
文斯舉起一把超新星,在手中掂量,「我就是這麽發財的。」他用一種懷舊的口吻說。
「走私軍火?」我瞪着他。
「別這樣,」他解釋,「我是正義的夥伴。」
「你現在洗白了吧?」我嚴厲地問。
「這——」一只喝空了的可樂瓶漂過,文斯舉起槍,扣動扳機,一聲槍響,它沉了下去,「——取決于你對洗白的定義。」
我愣在那裏。良民萊爾,再見。
文斯擡起頭,「答應我,把這作為最後的手段。」
「如果不夠,我們還可以使用代碼雷米。」我說,「作為技術支持。」
文斯笑了一下,「雷米很厲害,不過,這兒不在他的影響範圍內……你知道西西裏島嗎?」
我的心好像也被擊沉了。西西裏島有很多特點,但文斯顯得不是指的旅游業,「你不會是想告訴我,安傑洛是一個……血族教父?」
文斯打了個響指,「巧了,穆罕穆德也用的這個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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