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初識

方有望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殺人,殺的是自己跟的第一個大哥。

那晚,他趁值夜的機會,在大哥睡着的時候,叫方梓珍把風,進去一刀把大哥給砍了,原因是大哥總是虐待他和侵犯他妹子。

殺人之後的方有望心情很好,沒有任何的慌張和後悔,有條不紊地和方梓珍按照預定的路線逃跑了。

但大哥手下的兄弟都不是吃素的,他們知道後追着他滿世界亂跑。他一路南下,不小心與方梓珍失散了,獨自跑到了西門鎮。

那時,他背上被人砍了兩刀,拖着疲憊的身子,半死不活地逃到一處廢棄多年的地主宅裏。大宅空空蕩蕩的,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某些柱子上還沾有疑似血跡的陳年暗印。

方有望顧不了那麽多了,倒在大屋角落裏的那堆幹稻草上就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醒來時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不知是什麽怪鳥在外面“咕咕”地叫着,方有望能聽到身邊許多悉悉倏倏的聲音,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察察察”的打洞聲和刨地聲。他知道那多半是些老鼠臭蟲蟋蟀什麽的,心想:“如果有燈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抓老鼠吃了。”

他瞪大眼睛躺在稻草堆裏,看了半天之後,自己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睜着眼還是閉着眼了。背上的傷口很疼,但是他毫不在意,因為疼疼又不會死人,傷口止了血之後總會好的,他比較在意的是該怎麽填飽自己的肚子。

盡管渾身還是沒有力氣,但他覺得再坐下去就是自己找死了,剛想坐起來,忽然聽到外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看,就是這兒!”

誰?!來的人還不少!方有望頓時警惕起來。

“就、就是這兒啊……”

“嗚,看起來好恐怖啊!”

“膽小鬼,不恐怖怎麽試膽啊?!”

試膽?方有望失笑,他已經聽出來了,來的都是些小毛孩子,應該不是找自己的,所以打消了心裏的顧慮,凝神去聽那群孩子的對話:

“要不……要不我們回去吧……”

“回去?病秧子,人家小蓮還沒說回去呢,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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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這麽晚出來師娘會擔心的……”

“呸!你到底跟不跟我們進去?”

“不進去的是孬種!”另一個孩子道。

“……”

“這樣吧,病秧子,如果你進去了,我們就不叫你花名了,怎麽樣?”之前那孩子提議道。

“……我……”被叫做“病秧子”那孩子為難了一下,然後像豁出去似的,說,“好,我跟你們進去!”

“好!”提議那孩子高興地說,“你先進去!”

“啊?”

“快去快去!不然明天就告訴三妹你是孬種!”

“你們、你們……”

方有望在黑暗裏想象那個花名叫“病秧子”的孩子的表情一定很好玩。過了一會兒,他看到有人慢慢地走了過來,站在門口有月光的地方往回喊:“喂,你們怎麽不過來?”

“你先進去看看!”還是那提議的孩子的聲音。

方有望一聽這種暗中憋笑的聲音就知道:外面那些孩子要耍花樣,這病秧子要遭殃了。

但是,站在門口那孩子沒有半分的危機感,仍然慢慢地走了進來。

方有望雖然已經識穿門外那些孩子的把戲,但他這時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而且品行頑劣至極,見有人即将被耍,他不但沒有提醒和同情,反而一掃心裏多日以來的陰郁和氣憤,竟也跟着偷偷地樂起來。

他再走幾步就會絆到一塊木板了,方有望想。

果然,下一刻那孩子就“哎呦”一聲摔倒了。

“快關門!”門外那些孩子終于逮到機會,一擁而上,齊心協力地搬動那幾扇不知多少年沒轉動過的木門,“嘿咻嘿咻”地把它們關上了。

“啊?”摔倒那孩子從地上爬起來,剛好看見關上的大門吞噬了最後那屢月光,馬上吓得魂飛魄散,跑到門邊去推門,卻發覺推不動,急忙“呯呯呯”地敲門,叫道:“喂,你們幹嘛把門鎖起來?!快放我出去!”

“哈哈哈,病秧子,你能在那鬼屋裏熬到明天,我們就真不叫你‘病秧子’!”

“就是就是!”外面那些孩子嘻嘻哈哈地就跑遠了。

“喂!喂!”那病秧子拼命拍着門板叫道,“你們回來!回來!你們、你們……”聽到外面漸漸沒有人聲了,他的聲音越發慌亂和發抖,“快回來!你們……我、我告訴陳老師去!”

那孩子叫嚷了一會兒,大概是被門上的灰塵嗆到了,突然咳嗽了幾聲,安靜下來之後發覺——外面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

周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摸不到。他不知道自己處在一個什麽地方,這個地方有多大,這個地方有什麽……所有的這些不确定加起來,使他産生了極大的恐慌,戰戰兢兢地貼在門上,背對着屋子,根本不敢回頭看。

一時之間,屋子裏又安靜了,安靜得就像一直只有方有望待在這裏一樣。

但是,過了一會兒,方有望就聽到了一陣細細的嗚咽聲,可憐得就像受傷了的小貓一樣。

那孩子需要人安慰和鼓勵。

但方有望向來不是雪中送炭的人,他只會雪上加霜。

于是,他咽了口唾液,潤了潤嗓子,忽然就顫巍巍地開了口:“病~秧~子~我死得好慘啊~~”

他每一個音尾部都拖長了,聽起來鬼氣陰森的,吓得那孩子立刻失聲尖叫,哭着死命拍打門板,對外面叫道:“救命啊!救命啊!有鬼啊!!!”

方有望見他反應這麽大,差點馬上破功裝不下去,捂着嘴偷笑了一下,他又用拖長的“厲鬼“的聲音說:“病秧子,你叫什麽叫!當心把我的弟兄們都叫來,把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啊——”那孩子叫喊得更加厲害了,“平平彭彭”地把門敲得震天響。

“哈哈哈哈!”方有望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要不是他現在實在是走不動,他真想過去把那孩子給吃了!

那孩子聽到笑聲,大概覺得他不像是鬼了,驚奇地止住哭叫,吸了吸鼻子,問:“你、你是誰?”方有望說,“我是鬼!”

那孩子安靜了一會兒,說:“你不是。”

這下輪到方有望驚奇了:“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那孩子說:“你身上有汗酸味和血腥味。”方有望哼了一聲,說,“算你的鼻子靈。”那孩子問:“你不是鬼,你又怎麽會在這裏?”方有望冷冷地說:“關你什麽事?”

那孩子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态度這麽不友善,擔心又碰他釘子,于是便不敢再說話了。

方有望跟他鬧了這麽一通,肚子更餓了,問:“喂,你有沒有東西吃啊?”那孩子遲疑地說:“口、口袋裏有一點豬油白松糕和香芋卷。”方有望大喜,說:“拿過來!”

那孩子暗中攥緊了自己的口袋,看見那邊黑咕隆咚的,只是有那個聲音傳出來,卻是不敢走過去。

方有望催促道:“快點啊,我又不會吃了你!”

那孩子見他孤身一人在此,又沒有東西吃,着實有些可憐,于是猶猶豫豫地走了過去,但腳底下一個沒注意,又絆到一根棍子,“啊”地一聲就往前撲。方有望聽那聲音剛好沖着自己而來,一驚之下,只好張開雙手一接,把那孩子接了個滿懷。

“哎呦!”兩個人一起撲倒在稻草堆裏,方有望罵了一聲:“輕點,你這個笨手笨腳的笨蛋!”

那孩子在方有望懷裏亂拱亂動,四肢亂劃,就是找不着支撐點坐起來,把周圍的稻草扯得七零八落,像雞仔扒窩似的。方有望疼得額冒冷汗,馬上制住他,吼道:“別亂動!”

那孩子一個激靈,馬上安靜下來了。

方有望把他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問:“糕點呢?”

那孩子在自己身上的口袋裏東掏西掏,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了遞到方有望跟前,說:“這裏。”方有望聞着香味摸過去,抓起紙包裏的東西就往嘴裏塞。

那孩子聽他吃得狼狽,問:“你很久沒吃東西了嗎?”

“廢話!”方有望那個“廢”字噴了他一臉的糕點渣子。

那孩子見自己幫了他他還是這種不友好的态度,登時吶吶地不說話了。

他兜裏那點糕點還不夠方有望塞牙縫的,吃完後又問:“還有沒有?”那孩子說:“沒有,都給你了。”方有望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覺得這孩子已經沒什麽利用價值了,将他推開說:“那你滾吧。”

這人怎麽這樣!那孩子又生氣又委屈,但是又無可奈何,只好慢慢地蹲到旁邊的角落裏去。

他在黑暗裏蹲了好久都不見方有望說話,覺得這裏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似的,不禁有些害怕了,問:“你……你還在不在啊?”

方有望都快睡着了又被他吵醒,說:“什麽叫‘你還在不在啊’?老子不在了那不是死了嗎?!”

“哦……”那孩子聽到他說話,頓時安心不少,又問:“你覺不覺得……有點冷啊?”

“冷?沒覺得。”稻草堆裏還挺暖和的。

那孩子不吱聲了。

方有望笑了笑:算你小子識相,老子還沒想過跟你睡呢!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睜準備睡覺,那孩子卻忽然打了個噴嚏,把他吓得睜開了眼。

忘記他花名叫病秧子了……

方有望真是受夠他了!說:“小子,過來吧!”

“啊?”

“我說:過來一起睡!暖和點!”方有望怒氣沖沖地說,一點都不像是對人好的樣子。

那孩子有些怕他,不敢和他一起睡,但一個人待着又實在太冷,只好慢慢摸索過去,在稻草堆的一角裏躺下,說:“謝謝啊。”

方有望冷哼一聲,不想理他,閉上眼睛直接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方有望又被餓醒了。

朝陽照進宅子裏,驅散了黑暗。方有望終于看清了睡在自己旁邊的那個孩子:他穿着黑色小長褲,白色小馬褂,側身躺在稻草堆裏,眉清目秀的小臉上有一些被稻草壓出來的痕跡,顯得白裏透紅的,很粉嫩。他身量矮小幹瘦,看起來頂多只有十歲。

方有望看着看着,眼中就顯出些許殺氣。他伸出左手,慢慢地湊到那孩子脖子旁,心想:“等他醒來,他一定會跑回家,要是跟別人說起見過我就糟了!”他剛想痛下殺手,肚子忽然“咕”地一聲又叫了。

方有望的動作就那麽一頓,改成一爪子拍在那孩子臉上,叫道:“病秧子,給我起來!”

那孩子吓了一跳,在沉睡中驚醒,一時之間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麽事,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迷茫地問:“什麽事啊?”

方有望說:“我餓了,快點給我弄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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