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行跡敗露
“我餓了,快點給我弄吃的!”
“吃、吃的?”
“對,”方有望說,“快點!”
那孩子緩緩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又看了看方有望,這才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麽,驚奇地看着方有望,說:“你……你長得好漂亮……哎呦!”
方有望一個爆栗敲在他頭上——他最恨別人說他長得“漂亮”!
那孩子無緣無故挨了一記,捂住腦袋,扁着嘴巴,委屈地瞧着他,瞧他長着一張蘋果臉,雙眸靈動有神,鼻梁筆直,薄唇有棱有角,眉目精致可愛得讓人想捏一把,可為什麽一開口說話就那麽粗魯,一動手打人就這麽野蠻呢?
方有望舉起爪子道:“還看!”那孩子一扭頭:“不看了不看了!”
方有望卻想:“奶奶的!被別人說也就罷了,為什麽一個病秧子也要說我長得“漂亮”?!他媽的長得漂亮的是我妹子!”他越想越氣,忍不住又想動手打人。那孩子見勢不妙,馬上起身就跑。
方有望去追,但一站起來就覺得後背撕裂般地疼痛!他“嘶”地倒吸了口冷氣,一下子又坐了回去。
“呃……”那孩子見他沒追來,停下腳步,回身看他,問:“你怎麽了?”
方有望罵道:“你滾吧!你管我是死是活!”那孩子說:“我昨晚就聞到你身上有血腥味了,你是不是受傷了?”方有望冷冷地說:“受傷了又如何?”那孩子說:“受傷了我就去幫你找醫生看看啊。”
看着那孩子說得理所當然的樣子,方有望頓時怔住,瞪了他一會兒,說:“說你是笨蛋你還真是笨蛋是不是?我對你那麽壞,你為什麽還要對我那麽好?”
“我覺得你不是壞人,”那孩子笑了,小臉就像初綻的小雛菊,帶着一點腼腆,“你昨晚還把稻草讓給我一半了。”
遇到這樣的笨蛋,方有望嘴角抽搐了一下,沒話說了。
那孩子見他沒那麽暴躁了,慢慢地靠近他問:“你哪裏受傷了啊?我去找……”
“不許去!”方有望喝斷他說,“不許告訴其他人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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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為什麽?”那孩子不解。
方有望沉着臉不說話,那張漂亮的臉上居然帶了些許戾氣。
那孩子說:“啊,是不是你不聽話,從家裏跑出來,所以不想讓爸爸媽媽知道啊?”
看見他一副天真純潔的樣子,方有望真是忍不住想掐死他:他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殺戮、背叛、出逃等等這種事啊?!還妄自猜測什麽“不聽話”,“不想讓爸爸媽媽知道”!
“小子,”方有望沉聲問,“你幾歲了?”
那孩子說:“十一歲半。”
“十一歲半?”方有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哼了一聲,“我看不像!還有,十一歲就十一歲,十二歲就十二歲,什麽‘十一歲半‘的?只有幾歲的奶娃娃才這樣說自己呢!”
“可是……”那孩子說,“我……我就是還沒滿十二歲啊……”
方有望不耐煩地說:“過了十一歲就是十二歲,懂了嗎!?”
“……懂了……”那孩子問:“那你幾歲啊?”
方有望說:“我十四!”
“哦——”
“怎麽?”方有望見那孩子一副“原來你也才十三歲半,根本沒大我多少”的神情,忍不住就火氣上沖,說:“你他媽的什麽表情?!我過了十四好幾個月了!”
“哦——”那孩子應了一聲,然後又笑了。這次的笑容像一朵小太陽花,很燦爛,沒有腼腆,倒像是覺得方有望很有趣,再也不怕他了。
他太光明,太燦爛,使方有望有些受不了,只好兇巴巴地說:“我肚子餓了,快點去找東西給我吃!”
那孩子說:“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方有望說:“是是是,我是從家裏偷偷跑出來的,你千萬別告訴別人!我要吃東西,還要止血的藥和繃帶!”
那孩子點點頭:“知道了。可是……”他看了看昨晚被關上的大門,說:“我怎麽出去啊?”方有望說:“這宅子這麽大,肯定不止一個出口的,你去找一找,總會找到別的出路的。”
“可是,我……我……”
“你不會告訴我你害怕吧?放心,白天是沒有鬼的!不,晚上也沒有,不然,早吃了你!”
那孩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小牙:“也是,原來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的。”他自小安靜聽話,喜歡看書寫字,不愛出門,因為西門鎮就這麽大,幾乎整個鎮上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被自家大哥抛棄的,如果看見他是要笑話他的。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是只聽過,沒見過。而老師和師娘因見他可憐,又寶貝他得緊,人世間什麽壞事醜事都不告訴他,也告誡那些街坊鄰居不要告訴他,所以他除了經歷被自己哥哥抛棄這樣的慘事之外,其餘的就像溫室裏的小花一樣,又純粹又嬌嫩。
方有望看着他,又想想自己,心中五味俱雜,忽然既想馬上告訴那孩子這世間上所有的邪惡醜陋,撕毀他本來美好的世界;又想一輩子都保護着他,讓他看不見那些令人作嘔的東西,永遠都笑得像朵太陽花似的。這種“保護”,不是出于對那孩子的什麽感情,而是純粹地想在他身上,留住一些自己已經永遠失去的東西。
他才十四歲,但內心早就不單純了。
他怔忡了好久,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那孩子已經走了。不一會兒,門外響起了其他一些孩子的說話聲:
“哎呦,病秧子,你、你你你真的自己在那鬼屋裏待了一晚上?!”
“是啊。不過我告訴你們哦: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怎、怎麽可能!我三姨說,那天經過這兒的時候,她親眼看到了一個長發的白臉女鬼!”
“我說了你們又不信,那你們今晚自己在那兒待一晚上吧。”
“這……這就免了吧……”……
聽到那群孩子說話的聲音漸行漸遠,方有望松了一口氣,躺在稻草堆裏專心致志地等自己的早餐了。
但是這一等,早餐就變成了午餐。
直到晌午的時候,方有望才看到那孩子回來了,手上拿着一個小小的鐵飯盒和一個小袋子。
方有望又急又怒:“你幹嘛那麽久?!”那孩子苦着臉說:“我被老師和師娘罵了,差點還被關在家裏呢!”
方有望哼了一聲,不說什麽,打開飯盒就開始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說:“你這飯盒怎麽這麽小,下次拿大一點的過來!”
那孩子有些委屈地咬了咬下唇。方有望不知道那是他的飯盒,那飯菜是他中午假裝生老師師娘的氣,躲到房裏,偷偷把自己的飯菜裝到飯盒裏帶來的。他對方有望說:“我……我今晚肯定來不了了,總是往外跑老師師娘會生氣的。我這裏有一點錢,你自己拿去買東西吃吧。”
方有望狼吞虎咽的動作一頓,問:“你不來了?”
那孩子點點頭:“嗯。”他從袋子裏拿出止血化膿的藥和繃帶,說:“我先幫你上藥吧。”
“哦……”方有望聽說他就要不來了,反而沒有了對他發脾氣的心情,甚至連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的語氣很失望。
當那孩子看到他背後那兩道猙獰的傷口時,頓時為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你你……你為什麽會受這樣的傷?!”方有望淡淡地說:“我說是被壞人砍的,你信嗎?”
那孩子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忽然聽到從自己剛進來的側門那邊有人叫道:“五哥,原來你省下飯菜不吃就是為了帶出來給他!”
方有望和那孩子都是一驚。兩人回頭一看,那孩子更加差異:“恩、恩純!?”
來人不過十二三歲,也是個孩子,但雙眼中已經透着精明而又堅定的光芒,一張小臉正氣傲然,正是陳老師和陳師娘唯一的兒子——陳恩純!
陳恩純走到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定,對五哥說:“五哥,過來,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這四個字真刺耳。方有望不耐地問:“你是誰啊你?憑什麽管人家?”
“我是他兄弟!”陳恩純理所當然地說,“我得保護他!”
這兩句更刺耳!方有望隐隐有些動怒,卻瞪着五哥不說話。
五哥對陳恩純說:“恩純,別這麽說,他又沒對我怎麽樣,他不是壞人。”
“哼!”陳恩純走過去直接把他拉走,“你以為壞人腦門上都刻字了?”
這孩子可真夠厲害!但遇到這樣的人,方有望反而不會像對五哥那樣生氣,因為他知道生氣也沒有用,只說:“小孩,好人壞人都是相對的,對人不要妄下定論。”
陳恩純又看了他幾眼,說:“就算你不是壞人,也一定是個危險的人。你見過哪家的孩子會受這樣的傷,躲在這樣的鬼宅裏?”
“是,”方有望幹脆大大方方地承認,“我不是好人,但也正在被壞人追殺。”
“被人追殺?”陳恩純和五哥都瞪大了眼睛,互相對望了一眼。陳恩純問:“為什麽?”
方有望笑道:“壞人之間打打殺殺還用得着問為什麽嗎?”
五哥關心地問:“那……那你究竟是做了什麽壞事?”
方有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居然堪稱溫柔,說:“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陳恩純對五哥說:“五哥,你看吧,快跟我回家!不然我可告訴我爸媽了!”
五哥擰着眉頭看着方有望,心中有着極大的不解,因為在他幼小的心靈裏,壞人都是坑蒙拐騙無惡不作的,好人都是善良可愛熱心助人的,簡而言之,在他眼裏,黑色就是黑色,白色就是白色,他真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最多的還是灰色。所以此時,他對方有望看不透,想不通,并且再也無法堅持自己之前的判斷了。
“快走吧五哥。”陳恩純拉着他說。
方有望說:“你們走就走吧,不過我只請你們不要把我的行蹤告訴其他人。”陳恩純想了想,問:“憑什麽?”方有望說:“就憑我和那個病秧子睡了一夜都沒有傷害他。”
陳恩純看向五哥求證,五哥精神恍惚地點了點頭,看着方有望的時候,眼神有了疏離。
陳恩純對方有望說:“好,那我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就當從來沒有見過面,告辭了!”然後他拉着五哥就走。
五哥回過頭去看方有望,那眼神不再明亮燦爛,反而有着深深的失望和不解。但是他的腳步沒有停留,整個人就像失了方向感似的,任由陳恩純拉走了。
他看方有望那一眼的眼神,方有望無端地記住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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