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唐關美蘭帶着慧慧走了,江欣回到供銷社,一口氣郁在胸口,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王慧珠和李水琴都問她,剛剛來的女人是誰。

她沒細說:“一個認識的人。”

王慧珠趁着李水琴接待顧客,蹭過來和她說:“我知道她是誰,以前新慶大地主唐家的兒媳婦。我媽說她以前可有派頭了,穿洋裝開汽車,整個新慶市的人都得敬着她。現在她就是廠區醫院掃廁所的。”

“江欣,你少和她來往,沒好處的。”

江欣有點煩躁,不太想和王慧珠講話。

王慧珠還在絮絮叨叨講個不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還得是我們窮苦人民翻身當家做主把歌唱!”

說完也不等江欣回她什麽,自顧自又哼着那幾句“打倒一切”的口號走開了。

江欣坐下,那種剛穿越來的意氣風發已經去了一大半了。

她還以為自己提前知道歷史軌跡的發展,就會一往無前,順風順水,實際上,她變成了這個時代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螺絲釘,沒有任何攪動風雲的能力,甚至連改變自身的處境都很困難。

生活在此間的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每個人都有自己既定的軌跡,她只是其中一個。

這個時代教人唱什麽歌,人就唱什麽歌,說不上來誰對誰錯。其他人也一樣。

就拿王慧珠來說,她是個嘴硬心軟的人,跟江欣這樣不對付,也能沒有芥蒂地相處下來,可遇到唐關美蘭這樣的人物,她也有自己的立場。

江欣想離開的心,比昨天堅決了不少。

她不是聖母,只是個普通人,心有同情,卻又無能為力,長久下去,會讓她整個人都很撕裂的。

霍一忠啊霍一忠,你還有幾天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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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欣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和霍一忠再見一次了。

......

霍一忠那天傍晚在醫院門口見過江欣後,坐上了離開新慶的火車,經過八小時的深夜火車,到了另外一個更偏僻的小城市沿山。

下了火車,天邊露出魚白肚,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迎着晨曦的光,霍一忠出了站,洗把臉,匆匆趕路。

沿山郊區一座草木茂盛的山上,常駐了一個特殊的公安縱隊,人不多,低調地讓人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平常戰士們都只在裏頭訓練,鮮少出去。

霍一忠走了三個多小時,太陽照頂時,終于到了縱隊駐點門口,他出示了自己的證件,聯系上這裏的領導。

“霍營長,又見面了!”範隊長緊握他的手,很熱情也很客氣。

霍一忠把自己收到的信息說了一遍:“目前知道,蘇昌光仍在豐收勞改場做煽動思想工作,有消息稱他們将會在25號晚上集體逃叛到對岸,暫時察覺到16人。”

“我記得上回範隊長你說過,這裏有一條小河可以連接一條江,沿着江一直往下游走,換一次船,順風順水,十來天後就可以直通東海。”霍一忠看着手上的地圖,手指一直沿着那條标注出來的江河往右滑,在東海入海口停住。

範隊長皺眉:“對。但是上回我們去,不是已經排除蘇昌光的嫌疑了嗎?”

霍一忠說:“信息不會有假,應該是最新發現的。上回排除他的嫌疑,是我們被蒙蔽了。”

範隊長頓時緊繃起來:“霍營長,我先去聯絡沿山公安,還有勞改場駐守扛槍的弟兄們。”

霍一忠朝他敬個禮:“範隊長辛苦!”

吃過早飯後,霍一忠又躺下眯了一會兒,兩小時後,就等來了沿山市公安局的劉副局長。

三方見面,主要是沿山市配合軍方行動。

“豐收勞改場,真是我們市的一個不定時炸彈。”劉副局長顯然擔憂自己轄區下的治安和F動問題。

解放後,有個國軍的将領蘇昌光,和他上百個下屬被就近關在這裏,開荒種地,接受再教育,那些下屬們有的已經改頭換面,有的被押送到其他勞改場,有的去了一些不重要的工作崗位。

考慮到蘇昌光的特殊性,組織暫時還不敢給他安排外頭的崗位,只讓他一直待在勞改場。

十幾年下來,那小股勢力已經被分化的差不多了,蘇昌光看起來也是已經洗心革面,努力投身國家的建設中。

可前年開始,豐收勞改場陸續有人叛逃,人數不多,都不是蘇昌光的人,反而是各省市被判刑的勞改人員。

他們逃跑的路徑驚人相似,不論是走海陸還是陸路,都是往東海的方向跑,有的被抓回來重新重判,有的死在江裏喂了魚,還有的在山裏迷了路想趁機回家鄉,因為沒有介紹信寸步難行,被人抓了回來。

後來豐收勞改場的情報人員把情況傳出來,才發現這個蘇昌光有問題,涉及到對岸,就成了高級機密情報,因為南方軍中仍有蘇昌光原先的同僚,上頭以防萬一,才派了北方的霍一忠過來。

三人碰頭,開了個簡短的會議,就各自散去了。

霍一忠搭乘劉副局長的車回了市區,吃過午飯,就買了火車票走了。

這一次出門,仿佛就是個臨時拜訪,霍一忠來了一會兒,風一樣又走了。

......

霍一忠進去縱隊的院子裏後,有個砍柴的老農從遠處經過,他穿着打補丁的衣服,挽起褲腿,抽着當地的旱煙,唱着漁歌,扛着兩捆柴從半山走下,遇到上山砍柴的人還打個招呼。

吃了早飯,老農也不急,到了小河邊上,劃他那條十幾年的老破船,準備出門打兩條魚做午飯。

砍柴的老農去捕了魚,又劃着小船回來了,手上拎着三尾小魚,走路搖搖晃晃的,像是一大早就在船上喝了一壺酒。

一個光屁股的小孩跑過來:“阿爺,阿奶等你的魚等半天了。”

老農這才嘟嘟囔囔往家走去。

24號晚上,夜色濃郁,山裏伸手不見五指,天上的月亮也藏起來了,寂靜中只能聽到貓頭鷹偶爾的叫聲。

豐收勞改場裏,蘇昌光和另外十幾個跟随他已久的下屬,包括幾個新納入的隊員,正準備趁夜黑風高之際,逃出這個關了他十幾年的牢籠,去對岸投靠他的老上級。

老農早上傳來消息,說有個陌生人進了沿山公安縱隊的駐地,但很快就離開沿山了,應該不是大患。

以蘇昌光的經驗來看,這人肯定不是無故出現的,必定和他們這次的行動有關,他從來不小看對手。

可他已經等了十幾年,沒了耐心,不能再等下去,原來放出去的風聲是25號,那是他迷惑別人的時間。

行動就在今晚!

過了淩晨,天上的月亮藏起來了,十幾個要出逃的人集合,剪開勞改場的鐵絲網,有人去把看守他們的人打暈,搶了兩把槍,很快,那十幾個人就無聲有序地鑽了出了鐵絲網。

很順利!

沿着老農指點的山道,他們一行人沒有碰到任何阻礙。

到了小河邊,有兩艘小破船停泊在岸邊,蘇昌光帶頭上了船,讓剩下的人跟上。

其中有兩個人叫孫大和孫二,是兩個堂兄弟,因犯了偷竊罪被關押在豐收勞改場,他們才二十歲來,不是蘇昌光以前的手下,到了豐收農場勞改不到兩年,就被煽動着要出逃。

上船的時候,孫大孫二不願意:“我們只是想逃出來,不想去什麽東海,也不想去對岸享福,我們就想回家看看爹娘和兄弟。”

孫家兄弟二人拖拖拉拉的,想和他們分開走,其他人顧着怕吵醒村民,不敢大聲催他們兩個,個個面色不善,小聲的粗口不斷。

這次上船,一個都不能少,少了誰,都會有可能暴露這次行動。

蘇昌光一肚子惱火,臉上露出一個兇笑:“兩位兄弟,不是老大哥吓唬你們,你們看這山,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想回家見爹娘,跟我們的船走,到了前面路好走的地方,就把你們放下,你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孫大孫二被勸動了心思,跟着上了船。

兩艘小破船沒敢大張旗鼓,一直沿着河邊往前劃,河上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十幾個人粗重的呼吸和偶爾的魚躍跳水聲,兩邊的樹木枝條像城隍廟裏的惡面判官,伸出他的判官筆,細數罪狀,在夜裏令人生畏。

蘇昌光不敢掉以輕心,讓幾個人放亮了招子,盯着河岸的動靜。

小河劃到頭,要彙江的時候,蘇昌光對站在孫大孫二旁邊的兩個老下屬做了個手勢,眼露兇光。

“咚!”

“咚!”

接連兩聲落水聲,在無聲的夜裏驚心動魄,剩餘的人知道,是那兩兄弟被蘇昌光丢下了水,這下大家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河面只剩下船槳劃水的聲音。

孫大孫二一開始還叫兩聲救命,被劃船的竹篙兩下一敲,就徹底沉入了水底。

蘇昌光盯着慢慢沒有漣漪的水面,看看自己的雙手,反正都沾了那麽多人的血,有日本人的,有自己人的,再多兩條命,他也不怕!

船還在繼續劃,可是蘇昌光還是察覺到不對勁,太順利了!

他周圍眯起一雙危險的狼眼,讓人把船停下,棄船靠岸,全體都上岸。

所有人上了岸,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前面就是他們去東海必經的沿江了,得有船,才能繼續往前走,可蘇昌光卻說:“大家分兩隊人,不坐船,走山路,避開人,三天後,到我們約定的第一個地點見面,人齊才走。我蘇某人說帶你們去享福,說到做到!”

“好個說到做到,蘇少校!”範隊長的聲音從前面遮蔽的竹林裏傳來。

除了蘇昌光,其餘人聽到這句話,肝膽俱裂,顫抖着雙腿,嗡嗡聲問是誰,怎麽辦,有幾個人已經往幾個方向四處散逃了。

蘇昌光看身邊有人逃開,冷哼一句,都是孬種!

霍一忠、範隊長,還有劉副局長,帶着幾十個人從暗夜中走出來,牽着兩條半人高的狼狗,點着巨大的火把,圍住這十幾個人,火光照亮了蘇昌光那張憤怒的臉。

“把他們的搶繳了!都綁起來,先帶回市局!”劉副局長讓人上去綁人。

有人去繳槍,有人去追剛剛散開的人。

等人都抓齊了,點數的人過來彙報:“報告!根據勞改場的人說,逃了16個,現在只看到14個,還有兩個不知所蹤。”

“還有兩個!?”劉副局長的心又提了起來,這可都是亡命之徒,對當地的山民來說,無論遇到哪一個,都是個巨大的禍患!

他走上前去,随意站在一個人面前:“說,還有兩個呢?”

那人是蘇昌光的下屬,正是推孫大下河的人,雙手被麻繩綁在身後的他一臉怨憤:“呸!”

“拒絕配合,有骨氣。”誰也不知道劉副局長是什麽時候出手的,只見他奪過旁邊的一把67式機槍,用槍托“啪”一聲敲在眼前的人額頭上,打出一個血洞,一個把式就把人打得趴在地上,血往外汩汩流個不停。

劉副局長拿着手中的槍,槍炳往下滴着血,像是地獄來的夜叉,再次冷聲發問:“有誰知道那兩個人去了哪兒?”

這時另外一個人說:“我說,我說!”

“孫大和孫二,被這兩個人推下了河,是蘇昌光指使的。”說話的人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人,和另一個躲在黑暗中的人。

“蘇昌光還讓人用竹篙把他們敲下水!”這是另外的一個勞改人員,不是蘇昌光的下屬。

霍一忠皺緊眉頭:“蘇昌光,大家都是軍人,你殺過日本人,我敬你是個人物!大家槍口對外,但那兩個人是手無寸鐵的同胞...”

“哼!同胞!?”蘇昌光打斷霍一忠的話,“誰把我當同胞了?同胞能把我一關就關十幾年?說好了讓我戴罪立功,重返軍隊,卻始終不信任我,任由我在勞改場和一群不入流的勞改犯在一起,這算什麽同胞之情!”

“我老蘇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指使的,和他們幾個無關!”蘇昌光是主謀,沒用繩子綁,用的是鐵手铐。

他一臉桀骜,臉上肌肉松軟,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在暗夜中,卻還能感受到他眼睛裏的兇殘,和身上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

“蘇少校,和他們啰嗦什麽?快走,我們掩護你!”這時,那個被劉副局長敲破頭的男人爬起來,低頭猛沖霍一忠。

“蘇少校!快走!”另外幾個人也站了起來。

縱隊和公安的人立刻圍上來,大家打成一團,火把滅了幾個,周圍只剩下一兩根火把照明,有些看不清人臉,有人趁機鑽到看不見的草叢裏,或者往外跑去,亂成一團。

那兩只狼狗的牽繩松開,把滿山跑的幾個人追了回來。

霍一忠沒躲開,集中精神等着那人沖上來,一個閃身,擡手,手肘千鈞之力往下,巧勁和力度恰好打在那人的頸大椎處,人立即暈倒在地,他随之也加入了混戰。

蘇昌光和他的下屬紅了眼,拼了命,手被綁着,就用身體去撞人,還有人讓蘇昌光往河邊走:“少校,劃船走,入了江,就別回頭!”

霍一忠把反抗最狠的一個刺兒頭壓在地上,繼續扯着麻繩,把他的手腳都捆了起來,确保再不能動彈。

見有人拿着石頭要從背後偷襲範隊長,霍一忠飛奔過去,推開範隊長,自己的肩膀卻被砸了一大半,一股劇痛和濁氣,立即從他的五髒六腑裏湧出,卻沒散出來。

蘇昌光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手被烤住,仍能靈活利用手邊的各種東西傷人。

十來個人被重新摁住綁着,還有兩三個人還在負隅頑抗,霍一忠朝天放了一槍,震動了林中的夜鳥,一時間羽翅撲棱聲和鳥叫聲響個不停。

“蘇昌光,再不讓你的人停下來,我手中的槍就不客氣了!”霍一忠左手拿槍,指着蘇昌光的方向。

他的右肩剛剛負傷,已經擡不起手來了。

“好,我就看你這個左撇子能打中幾個!”蘇昌光猖狂大笑,不顧後頭的人和槍,竟轉身就往剛剛棄船的方向跑去:“你們兩個分散跑!”

其他人去追那兩個蘇昌光的下屬,霍一忠立在原地,把槍口對着暗夜中的蘇昌光,他沒有把人一槍爆頭,而是打中了蘇昌光的右腿。

蘇昌光中槍後,在地上趴了一會兒,又重新站起來,咬牙往河邊的方向沖去:“誰賞識我,誰就是我的恩人!我是軍人,除了殺人,我還能幹什麽!不讓我打仗,留着我有何用?不如給我來一槍痛快!”

霍一忠等人一起追上去,把剩下的二人重新抓住。

蘇昌光已經踉跄跑到河邊上,他看着被壓在地上的老下屬,又看看那兩艘舊船,忍着右腳的劇痛,一拐一拐往河邊走。

劉副局長端起槍,警告他:“再走就是絕路了!”

“什麽是絕路?”蘇昌光的臉上充滿了絕望,“看不到頭的看管才是絕路!”

他拖着受傷的腿,雙手攀爬,艱難地上了小破船,把船劃到河中央,站起來:“讓我走吧!就讓這流水把我帶走!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說完,“咚”一聲跳了下去,沒有留戀。

人沉底,小船在河心輕輕打轉,不一會兒,山間河面又恢複了平靜,只有微弱的火光照亮靜夜。

作者有話說:

周末雙休。

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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